第149章
家裏其他人不上心, 宋三郎卻深知什麽叫“物以稀為貴”,這幾年宋家的商隊能夠賺到錢,靠得就是四個字——奇貨可居。
京城裏不時興的東西在地方上便是“奇貨”,同樣地方上常見的土特産運到京城, 便也搖身一變成為京城裏的“奇貨”, 宋家低買高賣, 賺的就是中間差價。
辰哥兒造出來的水鐘正是這天下間“絕無僅有的奇貨”。
……
吃過晚飯, 宋景辰跑去睿哥兒屋裏玩,三郎倚靠着床頭看書,秀娘臉上敷着孫記新出的益母草面膏, 同三郎說起明日去宮中赴宴之事。
中州旱情嚴重,皇後娘娘在宮裏舉辦賞花宴, 同時號召衆貴婦為災民捐銀,按理說這等場合的宴會,少說也得五品以上的官員命婦才有資格參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皇帝對辰哥兒格外另眼相待, 加上宋景茂年紀輕輕便被皇帝破格提拔, 皇後竟也邀請了秀娘母子參加。
得到宮中的邀請之後, 秀娘這都激動好幾天了,這幾日瘋了似的買買買, 從頭上的發簪到腳上的鞋子,她自己的、連同兒子的買回來一大堆, 順帶有合适的, 亦給宋三郎買回幾件。
男人嘛,你要他打扮那般鮮亮幹嘛?衣裳的料子好, 他穿在身上舒坦就行了。
這幾日除了買衣裳、試衣裳,其餘的時間秀娘幾乎全都用在了背詩詞上, 人家從早上一睜眼就開始背,就連晚上做夢嘴裏都在嘟囔着各種關于花的詩詞,這賞花宴準會玩兒什麽飛花令之類,到時候萬一能蒙上兩一句,也不至于太過出醜。
就秀娘這股子頭懸梁錐刺股的認真勁兒,直逼茂哥兒當初考科舉,讓宋三郎實在是對她刮目相看,這女子一旦認真起來,男子都得甘拜下風。
秀娘拉着宋三郎的胳膊道:“三郎,人家明天就要進宮去了,你咋還能看得下書去,我都快愁死了,人家別人家夫人娘子一個個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就我一個草包,丢人。”
宋三郎放下手中的《呂不韋列傳》笑道:“我不嫌棄,娘子是不是草包又關她們何事?”
“何謂草包?徒有其表、外強中幹者是謂草包,吾妻內外兼修,除去詩書少讀了些,哪點比不上她們,就譬如這災荒之年,若你與她們同時置身荒野,能帶領衆人求生者非你莫屬,你之見識與汝之見識不同罷了,何須妄自菲薄。”
秀娘聽得連連點頭,可是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是味兒,洩氣道:“只有三郎這樣認為,人家才不會這樣想,自然是誰書讀得好,琴彈得好才是真的好。”
宋三郎點點頭:“說的也是。這讀書上咱們一時半會兒是比不過人家了,不若就拿銀子與她們一較高下,人家捐多少,你便十倍、百倍之,如何?”
一聽這話秀娘急眼了,“停停停,你這都什麽馊主意,拿裏子換面子,我傻了才會這樣幹。”
宋三郎見她財迷樣兒,直想笑,指了指手邊的《呂不韋列傳》道:“世人皆知呂相乃經商奇才,秀娘可知他一生之中那一筆買賣最賺?”
秀娘好奇道:“哪一筆?”
宋三郎:“呂氏一生中,所為最佳者,莫過于得嬴異人心。商賈之道,其利可計,王霸之略,其價無量。”
頓了頓,宋三郎又道:“依照茂哥兒秉性,早晚要報當年之仇,與鎮國公府對上就意味着與鎮國公府背後的靖王對上,滿朝上下能不懼靖王勢力者,唯陛下與太子爾。“
“如今朝廷用銀之際,我宋家慷慨解囊,既是為君分憂,亦是成全皇後之善舉,何樂不為?”
秀娘聽得倒吸一口冷氣,喃喃道:“三郎,你想的可真多真遠。”
宋三郎摸了摸她頭,“人無遠慮則必有近憂,多想一些總無壞處。”
秀娘認同地點點頭,又道:“我不過是八品小官之妻,所捐銀兩卻比那些公侯诰命們還多,會不會不太好?”
“倘是比人家多個一星半點自然不好,可若比她們高出數倍就另當別論,需知如今李國舅貪腐的案子才剛過去不久,那些人即便想捧皇後娘娘的場亦是要有所顧忌,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是以,皇後娘娘籌款之舉多半是做個樣子出來給皇帝陛下同天下人看的。”
“不過,即便是做樣子給人看,若所籌銀兩太少,皇後娘娘的面子往哪兒擱?陛下定會認為她對朝中命婦影響力有限,從而輕看她。”
“而我宋家的銀子來路正當,不懼人查,于皇後娘娘來說絕對是雪中送炭之舉。”
秀娘忍不住小聲道:“三郎,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們宋家以後就投靠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了啊。”
宋三郎擺手:“不,我們宋家只效忠皇帝,支持皇後娘娘亦是支持皇帝,我們宋家不做對皇後娘娘或者太子有利而對皇帝無利之事。”
秀娘聽得似懂非懂,算了,聽不懂就聽不懂,反正這些大事自有三郎去考慮,眼下她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俗話說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上次自家馬球場被長公主強行霸占之事仍歷歷在目,秀娘忍不住目露擔憂。
“三郎,這財不露白,捐太多會不會又像上次馬球場那樣……惹來人家垂涎。”
“不會。”宋三郎語氣肯定道。
秀娘:“為何?”
三郎湊過去,同她耳語一番,聽得秀娘目光中異彩連連。
宋三郎的主意亦是剛才讀書時靈光乍現,之前并無準備,這會兒忙起身換衣裳,吩咐李把式套車,往郭大有處跑一趟,秀娘明日進宮,辰哥兒造出的水鐘有大用。
三郎出去沒多會兒,宋景辰從睿哥兒屋裏回來了,這也是個心大的,明日就要去宮中赴宴了,人家還有心思去找他哥下棋玩呢,秀娘催兒子趕快洗澡睡覺,免得明日一早沒精打采。
等小孩洗完澡出來,秀娘又把提前準備好的兩套衣裳讓兒子試了試,感覺各有各的好,扶光橙顯活潑,淺雲白顯文靜。
——唉呀,真是的,小崽子穿啥都好看,崽已經夠活潑,就穿這套淺雲白好了。
折騰完兒子,秀娘又開始折騰一遍自己,衣裳試來試去,最終選定一件淺色交領短衫,搭配茄花紫高腰百疊裙,頭發就梳時下流行的盤桓髻好了,珠花要帶哪個好呢?
頭飾太多也是犯愁,秀娘一口氣搬過來三盒子首飾開始往頭上戴,其實早都試過一遍,這不是衣裳才剛下定決心穿哪件嘛,首飾自然要重新再搭配一遍,看哪個最好看最合适。
——就算是草包,那也得是最好看的草包。
折騰大半宿,宋三郎都從郭大有處折返回來了,秀娘才剛剛把一堆東西收拾好,宋三郎哭笑不得,催她快睡。
一夜無話,翌日一大早,簡單吃了些東西,三郎先送娘倆到張璟府上,張夫人進宮的次數多,秀娘跟着張夫人不至于進到宮中後兩眼一抹黑,亂了手腳。
再者,進到宮裏各種禮儀規矩,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有張夫人在旁邊,亦會提醒秀娘。
辰時三刻,巍峨肅穆的皇城沐浴在晨光中,飛檐翹脊似要展翅騰空,一衆朝廷命婦陸陸續續從皇城側門魚貫而入,衆人俱都安靜不言,只有衣裳悉悉索索摩擦聲。
秀娘想:果然是皇宮大內,天子居所,還未進入就叫人生出敬畏之心,這一進來後就更不得了,處處都讓人覺得緊張。
宋景辰倒是不緊張,只是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讓人讨厭的範慶陽,範慶陽亦看到了他,仇人見面,範慶陽拿眼珠子朝宋景辰惡狠狠一瞥,似是在說:等着瞧,要你好看!
宋景辰笑呵呵追上前面一位書院裏的同窗,對範慶陽的威脅視而不見。
範慶陽氣得現在就想教訓宋景辰,皇後娘娘是他姨母,太子是他表哥,如今他親姐姐也進到宮裏,宋景辰憑什麽不怕他?
今日進宮的命婦中帶孩子前來的不在少數,只因皇後娘娘向來以賢德著稱,又很喜歡孩子,而宮裏的孩子不多,皇後娘娘喜歡叫命婦們帶着孩子進宮來熱鬧一番。
至于是不是真喜歡,單看太子出生之前就只有鎮國将軍劉猛的親妹妹劉貴妃誕下皇子就知道了,有明白人看出來,亦不會覺得皇後此舉不對,大宅門裏這種事多了去,家産之争尚且如此,何況是皇位之争。
再者說來,若無皇帝默許,皇後亦無這樣的膽量。
皇宮本就不是什麽講人情的地方——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皇後娘娘先在自己的延福宮接受衆命婦拜見,按照身份地位排序,秀娘領着辰哥兒将将排到了宮殿門口,随着一衆人跪下叩拜又起身後,心裏想着這天下第一尊貴的女人到底同普通女人有何不同,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四周。
大殿中,長嘴兒雕花青鶴香爐裏冒出袅袅青煙,濃郁的香料氣息萦繞鼻尖,腳底下的地板磚漆得油亮,并非想象中的金磚鋪地,至于屋子裏其它陳設,秀娘覺得也就那樣,一時間她還有點失望,感覺同話本子上說得差太遠了。
也許是習慣了宮中的氣氛,也許是皇後的宮殿同她想象中金碧輝煌的樣子相差甚遠,秀娘心中對皇後的畏懼弱了幾分。
秀娘正自打量着,忽見周圍人紛紛讓至兩側,也忙拉着兒子站到一邊兒去,她偷偷擡眼一瞧,原來是皇後娘娘站起身來了,有宮女在旁邊攙扶着她往外走。
離着比較遠,秀娘并未看清皇後娘娘的眉眼,只看到她滿頭珠翠,一身華服,面容極是白皙,見周圍人俱都微微垂眸,秀娘不敢再偷看,也忙低下頭來,片刻後只覺一陣香風浮動,明黃色的衣料映入眼簾,在她面前竟是站住不動了。
咋辦?皇後娘娘不走了咋辦?
秀娘正想着自己該咋辦,就聽皇後娘娘道:“你是那家府上的,本宮看着有些眼生。”
聽到對方問話,秀娘下意識躬身行禮,回道:“回皇後娘娘的話,臣婦乃是戶部主事宋文遠之妻,名喚秀娘,得蒙皇後娘娘召見,秀娘受寵若驚。”
這都是提前背好的詞兒,秀娘說得倒也順溜。
就聽皇後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寫出牛論的孩子母親,擡起頭來,叫本宮看看,是什麽樣的女子生出這般伶俐的小孩來。”
“皇後娘娘謬贊。”秀娘依言緩緩擡起頭來,按照張夫人之前教她的,皇後娘娘叫你擡頭,你不能真就直愣愣的擡頭,要低眉斂目,直視皇後視為不敬。
皇後不喜歡宮裏面美麗的女子,對外面的卻頗為寬容,甚至是喜愛,秀娘的長相真不是一般漂亮,是那種萬裏挑一,而且沒有什麽攻擊性,極為讨喜的長相。
不然她一個底層賣豆腐的商戶女,即便宋家再沒落,人也是書香門第、洛京城裏有套房,宋大郎同宋二郎也俱都吃官家飯的,宋家的族長亦是退下來官員,怎麽可能娶秀娘做兒媳,即便是娶繼室,宋三郎的選擇餘地也大得很。
再者,宋三郎與秀娘之間的差距幾乎可以是天差地別,倆人憑什麽能相處和睦?
才華不夠美貌湊嘛,沒有人不喜歡漂亮的,宋三郎自然也不例外。
人類最原始本能的喜歡其實就是最膚淺的那一挂,是算是路邊的花花草草,也是看到漂亮的心情更加愉悅。
張夫人喜歡秀娘,亦有此原因,至少帶在身邊不寒碜。
皇後娘娘朝秀娘點了點頭,誇贊道:“果然是個極好的。”語畢,她目光自然而然落到秀娘旁邊的宋景辰身上。
宋景辰小孩集他祖父宋玉郎與娘親秀娘的美貌于一身,随随便便一站,便是人群中惹人注目的存在,一身白衣,肌膚光潔如玉,秀娘還給兒子在衣袍外罩了一件淺銀色绛紗單衣,小孩如同陽光下的露珠般閃閃發光,燦爛純粹。
範慶陽眼睜睜看着自己嫡親的姨母,嫡親姐姐目不斜視地打從他跟前走過,理都不理他一句,這會兒卻在宋景辰母子跟前停下來,不光停下來,向來對自己不茍言笑的姨母還對着人家娘倆笑,不光笑,還誇了。
憑什麽,明明他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範慶陽心态一下子繃不住了,瞪向宋景辰的目光充滿仇恨。
範芷蘭跟在皇後身邊,掃到範慶陽毫不掩飾的猙獰神色,心裏無聲地罵了句“蠢貨。”
裝都不會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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