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一只腳踩進漩渦
宋景辰執意要與父親一同去中州, 其實還因為他自己有小秘密,他認為自己跟普通的小孩不一樣。
小孩決定采用迂回戰術對付他爹,他爹在前幾日的“鴻門宴”上怎麽拿捏範盛,他就怎麽拿捏他爹。
他也要向皇帝上書!
——等皇帝陛下傳下聖旨, 難道爹爹他還敢抗旨不成?
于是夜裏, 待到全家人都睡下後, 宋景辰輕手輕腳從榻上爬起來, 披了件外衫,在書案後坐定。
給皇帝上書非是兒戲,須得有理有據, 理由充分才是,沉思片刻, 宋景辰取過筆架上的毛筆,蘸了些許墨汁,先打草稿。
寫寫停停,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 小孩終于放下手中毛筆, 打着哈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揉揉眼睛,重又鋪上嶄新的宣紙對着草稿認真謄抄起來。
等到全部謄抄完畢, 水鐘的浮标已經指向亥時末。
宋景辰收了筆,抖抖肉乎乎的小手腕, 待到紙上墨跡幹透, 小心地折疊起來收好,松了口氣。
——可累死孩子了。
翌日晌午, 城門外的官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匹快馬飛馳而來, 馬背上的灰衣軍士滿臉風霜之色,想是日夜趕路,顯得極為疲累。
那人一路縱馬急馳至宮門口,高聲奏報:“報——中州八百裏急奏!”
很快,張公公步履匆忙往皇帝寝宮趕來。
養和殿內,文昭帝才剛剛午休醒來不久,飲過漱口茶,此時正盤坐在羅漢榻上,頗有興致地查看宋景辰借着交作業夾帶的“私貨。”
辰哥兒向他請旨,說是要跟随父親一起去赈災,理由還挺讓他心動。
小孩的意思是他造出的水鐘僅在京城大賣就能為中州籌銀七八萬兩,若推行到全大夏,必然能籌集到更多銀子。
所以,懇請他下一道聖旨,将造鐘權收歸朝廷所有,如此他便可在中州建一鐘坊,天下水鐘皆由中州所造,再運至各地販賣,如此不僅能為中州酬到銀錢——
且,中州的百姓沒有地種,還有活兒幹,有活兒幹也能賺錢填飽肚子養家。
越是看到後面,文昭帝越是對宋景辰小孩欣賞不已,這滿朝文武,若論誰的忠心與孝心最純粹——唯景辰爾。
先是替他操心天下耕牛匮乏之困,現又努力替他解中州災民之憂,只談他年紀太小,否則必當重用!
文昭帝捏着宋景辰的奏書正是欣慰不已,張公公快步進來,“陛下,中州送來的急奏。”
聞言文昭帝面色一肅,擡了擡手,“念。”
“是。”張公公躬身,随即展開信函。
“啓奏陛下,臣自奉皇命到中州赈災……是以,現中州實際受災百姓已超一千兩百餘萬,十室九空、流民遍地、餓殍千裏……”
“如今中州已無餘糧放赈,朝堂赈濟災糧不過杯水車薪,現有餓死饑民僅登記在冊者已超萬數,朝廷若無應對,恐生民變。”
“然,不可預估之災難更在其後,倘中州繼續無雨,夏播延誤,後果不堪設想……”
張公公念完,小心翼翼地看向文昭帝。
文昭帝臉色難看,沉默良久好,道:“工部尚書秦誠為官清廉卻非能臣,現如今中州這爛攤子他收拾不了。”
微頓,他道:“朝廷困難之際,宋文遠能主動請旨接下中州這塊燙手山芋,光是這份魄力,滿朝之中就無人能與之相比,只是如今中州局勢遠比朕想象中更加糟糕複雜。”
“朕怕他這六品小官鎮不住中州的地方官啊。”文昭帝說出自己的擔憂。
張公公聞言眼皮子一跳,就聽文昭帝繼續開口:“替朕拟旨,加封宋文遠為中州觀察使,賜尚方寶劍,見劍如朕親臨。”
想了想,他又道:“另,再拟旨一道,宋景辰造出的水鐘收歸朝廷所有,三年之內,只能由中州府來造,仿制者,重罰。”
“有子景辰,年雖幼,憂國憂民,先解耕牛之困,後又造水鐘惠澤萬民,有此佳兒,實堪嘉獎勉之,封愛民使,賜四品麒麟服,随其父一同中州赈災。”
……
宮裏聖旨傳來的時候,一家子全都懵了,一時之間竟不知道作何反應。
愛民使?
這是個什麽新鮮官兒,管什麽的?
秀娘聽不懂。
不過賜四品麒麟服她聽懂了,所以自家兒子都不用考狀元,這就直升四品了?
八歲的四品!!!
秀娘邊跪着聽旨,邊悄悄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嘶!真疼。
這會兒就聽張公公笑道:“各位快請起吧,皇恩浩蕩,老奴在此恭喜貴府了。”
一家人起身謝過,宋三郎自然是明白張公公在文昭帝面前說話的分量,“實打實”感謝一番,順便捎帶腳解釋了上次的“誤會”——
說是家裏內人什麽都不懂,聽了她人建議才會失了禮數,張公公人老成精,不需要宋三郎說太多,就明白這是有人妒忌宋家故意使壞呢。
如今宋家父子正當聖寵,宋三郎又出手大方,張公公也不吝啬再做個順水人情,悄聲同宋三郎說了皇帝今日接到的奏報,讓他對中州的形式有個心理準備。
宋三郎忙鄭重謝過,又送上一份厚禮,張公公假意推辭,三郎誠懇道:“公公若是不收,以後文遠怎敢勞煩公公?”
張公公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張公公又提點道:“若這次的差事辦的好,宋大人前途無量。”
宋三郎明白他的意思,這是在提醒他:若是差事辦砸,公公我也幫不了你。
張公公回宮複命,三郎帶着辰哥兒跟随去宮裏向皇帝謝恩。
宋家父子一日之內同時升為四品官的消息傳到範府,範慶陽半天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妒忌得面目猙獰,只恨他姐的肚子不争氣,到現在還沒有懷上龍種。
若要他的外甥做了皇帝,宋景辰以及宋家算個屁!
而範盛,想要除掉宋家父子之心愈重,這次赈災若真讓宋文遠立下大功,後面将愈發不好對付。
心裏不太舒服的還有張璟,他兢兢業業多少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這還是沾了岳父的光,宋文遠這升官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照這樣下去,宋文遠會成為自己的下屬、同級?亦或是對手……
沒有任何上司願意讓曾經自己手下的小兵,有朝一日與他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或是爬到比他自己更高的位置上。
除非他到了要告老還鄉退下來的年紀。
張璟不想害宋三郎,但他亦不想讓宋三郎立功,若是此次宋三郎立不成功,他再搭把手撈對方一把……
如此,宋三郎便可以死心塌地做他的幕僚、福将。
範盛與張璟目的不同,卻不約而同都不想讓三郎立功。切身利益當前,竟是誰也沒有去考慮中州受苦受難的一千多萬黎民百姓。
這邊,三郎帶着辰哥兒從宮中謝恩回來,三郎是又怒又無可奈何,還又忍不住暗搓搓小得意。
他如何能想到小崽子竟然拿皇帝對付他這當爹的,更想不到人家還辦得相當之成功。
以至于使得皇帝龍顏大悅,不光給他這當爹的升了個四品觀察使外加賜尚方寶劍,還為他自己贏得“愛民使”賜麒麟服。
所謂“愛民使”,一聽就是皇帝随口造了個褒獎勉勵的虛職給小孩兒,雖說官是虛職,皇帝對辰哥兒的賞識卻是真。
三郎不由低頭瞧着兒子尚有些肉嘟嘟的小臉,自家小崽子明明還是個娃娃呢。
宋景辰先斬後奏擺了他爹一道,這會兒心虛着呢,害怕他爹事後找他算賬,往三郎肩膀上一靠,睡眼朦胧道:“爹,我好困,我想睡覺。”
宋三郎一不在宋景辰生病時訓斥他,二不在孩子犯困時責備,小孩兒早就摸透了。
宋三郎無奈地勾了勾嘴角兒,摸了摸小孩頭,沒有揭他。
事已至此,責怪也無用,等見到真正的中州,辰哥兒就會明白他将面對什麽。
孩子就是如此,你希望他按部就班,你希望他少走彎路,你希望他不要太早接受殘酷,但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的一廂情願。
——兩日後。
宋景辰同父親和大哥出發,陳宴安、李逸山老爺子前來送他,另外趙敬淵、郭午、于興業以及書院裏同辰哥兒關系不錯的學生們也都來送他。
自然三郎以及茂哥兒的同僚朋友也不會少,就連張璟也親自帶着夫人過來送。
一堆人聚集在宋家大門口的馬車旁寒暄,鬧鬧哄哄的,秀娘光顧着忙乎了,等到她不忙乎了,宋家的馬車已經走遠。
秀娘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後悔剛才她都沒有來得及多叮囑兒子幾句。
頭一次出遠門,還有“重任”在身,宋景辰光顧激動了,把他娘早都抛在腦後,等走出老遠去,他才想起還沒有跟娘親告別呢,忙又從車窗裏探出小腦袋來,用力揮着小手。
秀娘看見了,激動地舉起手來,眼裏含着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兒子這是第一次離開她,當娘的哪有不牽腸挂肚。
宋景辰三歲的時候,秀娘出去半天他就想娘親,鬧着宋三郎帶他出去找娘親去。
有一次秀娘回娘家因為下雨路難走,沒回來。小孩哭得不行,大晚上非得要三郎帶他去許家莊,三郎拿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哄他都不成,最後只能雇了車,黑燈瞎火的去找秀娘。
如今他八歲半了,離開娘親他可興奮着呢,滿臉帶笑的跟他娘揮手道別。
離着遠,秀娘看不清兒子的表情,心裏怪難受,朝着旁邊郭大有媳婦語帶哽咽道:“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一天,若不是家裏這一攤子事兒,我真想陪着孩子一塊兒去,也不知道辰哥兒能不能離得開……”
郭午眼圈紅紅的,聽到秀娘這話,忍不住安慰道:“嬸嬸,若是我出遠門離開我娘,我高興都來不及呢,終于不用再被管着了,小孩哪個不喜歡。”
秀娘:“……”
郭大有媳婦沒好氣瞪了兒子一眼,作勢要打熊孩子,郭午一溜煙兒跑了。
他跑到宋景睿跟前,見宋景睿眼圈兒也紅紅的,忍不住道:“睿哥兒你怎麽也掉眼淚呀,我羨慕辰哥兒都來不及呢,若非爹娘攔着,我都想跟他一塊去玩。”
宋景睿懶得搭理他,扭頭往回走。
陳宴安的目光中滿是擔憂,作為少數的明白人,他很清楚中州那個爛攤子不好收拾,除了天災,是不是還有人禍都很難說。
趙敬淵自然也是明白人,跟在太子身邊,他甚至比陳宴安了解到的事情更多,據太子得到的情報,中州巡府實際上是靖王的人。
宋家父子不知不覺中已經一只腳踩進漩渦,若真要出事,宋三郎要想辦好皇帝的差事,要麽得罪靖王,要麽得罪太子,甚至是兩個都得罪。
就算皇帝再賞識宋家,又有何用?
将來即位的不是太子就是靖王,宋三郎他管不了,辰哥兒是無辜的,他必會想辦法保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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