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巨大沖擊
此行奉皇命赈災, 非是游山玩水,三郎一行人不敢耽擱,幾乎是日夜兼程往中州趕路。
出來以後宋景辰才知道原來這官道并非什麽地方都能有。
就算是有,這外面州縣的官道與京城寬闊平坦的官道也無法相提并論。
如今天熱, 墊子太厚能給屁股捂出熱疹來, 太薄能給屁股颠爛, 總之就是屁股遭罪。
要是遇到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 他吃下去的東西都要給颠出嗓子眼兒了。
宋景辰哪裏受過這樣的苦,出來不過幾日的功夫就開始打蔫兒,這會兒厭唧唧地靠在三郎懷裏問他爹到底還有多久才能到達中州。
中州距離洛京城千裏之遙, 現下行程剛剛過半,最快也得五日後才能到達, 三郎只告訴兒子距離下一個驿站很快了。
宋景辰蹙着小眉頭,嘟囔道:“爹總是下一個驿站,下一個驿站,到底還有多少下一個。”
宋三郎喂了口水給他, “你到來怪爹的不是, 是爹爹逼着你來的, 還是綁着你來的?”
“——是你自己拍腦門非要出來。拍腦門之前你怎麽不先查查中州距離京城有多遠,路好不好走, 你能不能遭得了這份罪?”
“你既是做決定這般草率,那便要承擔草率做決定的後果。”宋三郎拍了下兒子的小腦門,
宋景辰自知理虧, 不跟他爹講理,無賴地說他爹就知道說教, 一點都不心疼他。
宋三郎沒好氣道:“心疼你又如何,爹還能替你把罪受了不成。”
宋三郎嘴上責備, 其實哪有不心疼的。
只他不可能為了自家孩子置中州數百萬災民于不顧,難受也得忍着,該趕路必須抓緊時間趕路,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三郎只慶幸小孩身子骨壯實,沒有出現生病或是水土不服的糟糕狀況。
宋景辰鬧脾氣歸鬧脾氣,但他知道輕重,從來沒有嚷嚷過要慢點趕路。
為了保證趕路速度,他們幾乎每路過一處驿站就要換一次馬,天不亮出發,夜裏趕路到半宿,出來這幾日只在客棧休整過一次。
別說小孩難受,就是茂哥兒也從未坐過這樣長時間的馬車,急着趕路尤其颠簸,只他是忍耐力極強的人,不會顯露半分不該有的情緒。
他自己能忍,卻看不得宋景辰受罪。
招呼弟弟到自己這邊來,“大哥陪你下會兒棋好不好?”
宋景辰正要說話,耳邊忽地一聲短促刺耳的摩擦聲,正疾馳中的馬車驟然停下,小孩差點兒被栽出去。
三郎眼疾手快,大手攬住兒子,朝着外面沉聲喝道:“何事?”
“回禀大人,前面地上躺了一人。” 駕車的軍士回道。
此時天已經擦黑兒,剛才差點兒就從那人身上攆過去。
三郎下車查看,宋景辰好奇,他也要跟着下去,被茂哥兒攔下。
誰知道地上躺着的是活人還是死人呢,再把小孩吓到。
随行的兩名護衛已經上前探查清楚,“大人,是個女子,尚有鼻息。”
宋三郎點頭,就着火折子的光亮近前打量:
地上蜷縮着的人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一身青布衣裳,露出的手臂瘦骨伶仃,臉色蒼白,嘴唇幹裂發紫。
宋三郎招手,命人将人擡上馬車。
宋景辰見擡上個人來,忙抻着脖子瞧,被宋景茂拽回來,“三叔,這是……”
三郎看了侄子一眼,“先喂她些水,明日一早送到醫館。”
宋景茂:“……”
哪個,三叔你怎麽不喂?
算了,這種情形,還管他什麽男女授受不輕,救人要緊。
宋景茂不是迂腐書生,掏出個帕子墊在那小姑娘脖頸下,使其頭稍稍擡高些,将水碗遞到她嘴邊。
還行,知道喝。
宋景辰扒着窗戶往外瞧,三郎拽過他來,“你瞧什麽?”
宋景辰:“半夜三更,荒郊野嶺,這個女子不尋常,我懷疑她會是會是狐貍精什麽的,瞧瞧外面有沒有亂墳崗。”
宋三郎被兒子逗樂了,“你不是最怕鬼狐精怪這些玩意兒,現下又不怕了?”
宋景辰指指他爹身上的佩劍,“爹有陛下賜的尚方寶劍,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我還怕她一個區區小妖不成?”
宋三郎莞爾。
宋景辰:“我是擔心爹爹和大哥被她魅惑。”
宋三郎:“噗——!”
宋景辰:“話本子裏的這種都是為報答恩公,要以身相許的。”
宋三郎哭笑不得,問兒子:“那話本子是誰寫出來的?”
宋景辰:“???”
宋景茂笑着接話道:“寫話本子之人往往為失意文人,且多為男子。”
“所以,非是女子一定要以身相許,是女子以身相許符合寫話本子之人的期待。”
宋景辰:“啊……”
三郎笑道:“不要書上說什麽你就信什麽,要看話是誰說的,對誰說的,又是什麽情況下所說,站在何人的立場說,如此說對誰更有利。”
宋景辰眨眨眼睛,若有所思。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被救上來的小姑娘竟然醒過來了。
不知道是喂了她幾次水的緣故,還是病該好了,身上的熱已然褪去,只是聲音嘶啞得厲害。
一問之下得知,原來小女子名喚連彩兒,乃是中州郭縣人氏,父親竟還是縣衙裏的師爺,因着中州連續幾個月無雨,家裏斷了口糧,她爹本就體弱,加上操勞饑餓,沒多久就倒下了,她娘把家裏僅有的一點兒糧食都偷偷省給了閨女,亦活活餓死。
她娘死後,連彩兒被叔叔嬸嬸變賣,因着識文斷字又容貌上乘,被挑中送往京城教司坊,不想半路上竟發起了高熱,不止高熱,身上還起了許多紅疹,老鸨擔心她一人傳染一車姑娘,半路将人扔下馬車,任其自生自滅。
哀大莫過于心死,連彩兒說這些的時候,已經沒有眼淚,眼淚早都流盡了。
聽完連彩兒的自述,宋三郎深吸一口氣,連縣衙裏的師爺都餓死了,那麽下面的老百姓呢?簡直不敢想象……
宋三郎不由問道:“你們的父母官縣太爺呢?他就任憑自己的師爺活活餓死?還有郭縣的百姓呢?”
連彩兒:“縣太爺逃荒去了。”
縣、太、爺、逃荒去了……
連彩兒輕飄飄一句話,卻叫三郎同茂哥兒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師爺餓死,縣太爺逃荒,上面都亂了,下面的情形該是何等糟糕!!!
宋三郎按下心中情緒,掃了一眼連彩兒,肅聲道:“連彩兒,本官正是前往中州赈災的欽差,你把你在中州的所見所聞詳細與本官說來。”
連彩兒聞言,手抖了一下, 猛地擡起頭來,目光落在宋三郎的官袍上,半晌,忽然哽咽。
連彩兒向宋三郎訴說了中州百姓的慘狀,另外還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
說是郭縣明明是個貧縣,上面人卻要縣太爺年年虛報收成,每每他爹做賬之時都是痛罵嘆息又無可奈何。
結果等到大災來臨,縣裏的糧倉拿不出一粒糧食來,朝廷卻以為他們有,為了應付朝廷派來的官員檢查,只得檢查時往施粥的鍋裏放米,等到檢查的官員一走,鍋裏全是水,連谷糠都沒有多少。
宋景辰在一旁聽得心頭火起,霍然起身,怒道:“可惡至極,身為百姓的父母官竟然如此對待治下百姓,當殺!”
宋三郎按下他,“你先別激動,聽她把話講完。”
宋景辰氣鼓鼓龇着小虎牙道:“爹,這種狗官簡直聞所未聞,天下間少有!”
宋三郎心說那是因為你見識之少,更不懂做官的複雜。
三郎拍拍兒子的小手,對連彩兒道:“你繼續講。”
連彩兒看了宋景辰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鼓起勇氣為自家縣太爺訴不平。
她道:“小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實我們縣太爺已經是難得的好官,他已經盡力為我們郭縣的百姓想辦法,就連他自己的親娘也都餓死了。”
“這……”
宋景辰抓抓自己的小頭發,徹底風中淩亂了。
宋三郎抓住重點問連彩兒:“你爹所做賬本你可知曉放在何處。”
連彩兒聞言用力點頭,“知道,爹爹臨走前特意叮囑過,說他将真賬本做了兩份兒,一本藏在縣衙,一本藏在我們家裏。”
宋三郎點點頭,不愧是做師爺的。
三郎可以預見:郭縣之事只不過是顯露出來的冰山一角,中州果然不止有天災,更有人禍作亂。
宋景辰道:“爹爹,大哥,如此看來這些官員慣會應付朝廷的檢查,我們不能大搖大擺進城,得要喬裝打扮。”
宋三郎笑了笑,看向侄子,“茂哥兒以為我們當先去何處?”
宋景茂想了想:“我等行程早有驿站人員通報,眼下中州城內必然一派全力救災景象,或可在中州上一站易裝。”
宋景茂又指着小方桌上的中州地圖,“三叔,不若我們繞路巴縣、平縣、郭縣、長陽等地。如此,幾個縣下來,中州的真實情況便可摸查清楚了。”
宋三郎向侄子投去贊許的目光,點頭道:“茂哥兒所言甚是有理,就依你所言。”
宋景辰忙緊得過來,“爹,還沒誇我呢。”
三郎點了點他額頭笑道:“辰哥兒的喬裝打扮亦是個頂好的好主意。”
車廂內空間有限,連彩兒一個及笄少女,又非家裏的丫鬟侍女,自然不适合同乘一車,宋三郎又找了輛車,使其乘坐。
五日後的清晨,幾人到達中州下面的巴縣,還沒進城呢,就已被中州旱情之嚴重震撼到。
正當夏季,本應綠草青青,麥苗金黃,可放眼望去,入目處全是蒼涼荒蕪,不要說是樹葉子,路邊的樹皮都被剝光,露出光禿禿的內裏。
他們路過時,幾個瘦骨嶙峋的半大小子正騎在高處的枝叉上,伸着細細的胳膊用力去攀折更高處的樹枝,那枝叉搖搖晃晃,仿佛随時都有可能被踩斷将人重重摔下,但卻沒有人在乎這個。
而此時,地上已然躺着一個摔死的,鮮紅的血跡從他鼻孔、耳朵、嘴巴裏流出來,染紅身下幹涸的土地。
坐他旁邊的小孩對眼前令人觸目驚心的死人屍體視而不見,只麻木的抓着一把觀音土往嘴裏塞填……
三郎本能地想捂住兒子的眼睛,手指動了動,卻又無力放下,已經來到這種人間煉獄,遮得住嗎?
宋景辰小臉兒蒼白,扶着車窗子幹嘔,卻吐不出任何東西來。
“乖兒,莫怕。”宋三郎攬過小孩的肩膀,輕聲道:
“以救蒼生者,世間英雄也,英雄無懼無悔,猶金烏不畏黑暗,其光所照,無暗可匿。見人之苦難,方憫人之苦難,而救之。 ”
“爹爹、大哥同你一起改變這裏的一切,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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