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一切皆為我手中之棋子
今年不知道怎麽回事, 中州大旱就不說了,京城亦是極度缺雨,連日暴曬,烤得人心氣浮躁, 文昭帝不耐煩将手中奏折重重丢到一旁——
旁邊張公公見狀忙上前遞上茶水, “天氣幹燥, 陛下您潤潤喉嚨, 歇會兒再批閱折子。”
文昭帝接過茶水,輕抿了一口,牢騷道:“旱的旱死, 澇的澇死,這北方大旱正頭疼着呢, 南方又開始洪澇。”
茶杯重重放下,文昭帝沒好氣:“地方上官員就知道巴巴伸着手管朝廷要銀子,合着朝廷的銀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呗!”
“一個個的都來跟朕哭窮,跟朕哭難, 有哪個考慮過朝廷的難處, 考慮過朕這個大家長的難處。”
張公公正要上前寬慰幾句, 門簾響動,外面小太監進來呈上奏報, 說是中州送來的。
文昭帝接過來,是他安排在宋文遠身邊護衛寫的奏報, 上面詳細記錄了宋三郎到巴縣後的一舉一動, 以及目前赈災取得的進展。
文昭帝看得眼前一亮:果然是個能臣的苗子!
放棄中州,直取巴縣。
此舉可最大程度推行他自己的赈災策略而不受到各方掣肘, 而巴縣赈災取得成功後,再以此為話語權來掌控中州全局——我行我上!
另, 這奏報中将災民進行分級管理的法子亦是妙策,可最大程度上減少糧食浪費,讓更多災民存活下來。
而這“劫富濟貧”的自救之策更是妙極,這幫子豪紳大族平時靠什麽供養,還不是民脂民膏,如今百姓遭難,是該吐出點兒來,如此也解了朝廷庫銀短缺之憂。
文昭帝看得連連點頭,越看越高興,待看到最後宋景辰妙計懲治貪官那段,還有那打油詩,更是忍不住捧腹大笑。
寫信的護衛對辰哥兒小孩十分待見,信中屢屢提到小孩每次做事的口頭禪就是:本官乃陛下親封的愛民使。
暗示皇帝宋景辰每次為百姓謀福做事都是頂着皇帝的名義。
張公公見皇帝高興,陪笑道:“何故讓陛下如此開懷?莫非又是辰哥兒立了大功?”
文昭帝擊手笑道:“不錯,正是辰哥兒,朕親封的愛民使。”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此子将來必為我大夏棟梁。”張公公順着文昭帝的話恭維。
文昭帝高興,沖張公公道:“君子比德于玉,你來替朕拟旨,賜宋景辰白玉帶,正同他那麒麟蟒袍配成一套。”
“另,愛民使替朕體察民情,各級官員見愛民使如朕親臨,不得因他年幼有任何怠慢之舉。”
說完,文昭帝忽又擺手,道:“算了,後面這句去掉,辰哥兒尚年幼,太早被捧到天上對他未必是好事,還是順其自然,慢慢來才是。”
“父母之愛子為其計深遠,陛下愛才之心,待辰哥兒當真視若親子。”
聞言,文昭帝忽地冷冷一笑,“親子?那幾個不孝子若真有辰哥兒這般為朕分憂倒好了,非但不分憂,一個個巴不得朕早點兒給他們騰位置呢。”
“陛下您多慮了。”
“是朕多慮,還是他們多得太多了,太子不安生,靖王小動作也沒斷過,真當朕不敢殺他們嗎。”
“陛下息怒。”
文昭帝憤憤然甩袖,“他們該死,站在他們身後教唆慫恿的更該死!”
張公公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繼上次的蕭家,這次的李家,下一個挨陛下屠刀的會是誰呢。
……
——中州。
中州巡撫唐興仁正帶領下屬官員站在巡撫府儀門外恭候宋三郎一行人。
“欽差大人一路辛苦,唐某有失遠迎。”遠遠地,看到宋三郎款步而來,唐興仁滿臉堆笑的拱手道。
宋三郎揖手回禮,“下官宋文遠奉皇命前來中州赈災,見過巡撫大人。”
唐興仁假惺惺客氣道:“一早就聽到消息,本應到城外迎接,只老夫忙于赈災,實在是抽不出功夫來,還請欽差大人多多見諒,莫要責怪老夫失禮才是。”
宋三郎品級不如唐興仁,但他頂着欽差的頭銜,為皇帝辦差自然是高人一等,按理說唐興仁應到驿站迎接的,抽不出功夫只是借口,他這是在告訴宋三郎——
你是皇帝派來的欽差不假,可你也要明白你是在誰的地盤上做事。
唐興仁上來就給宋三郎下馬威,宋三郎亦毫不手軟,順着他剛才的話呵呵一笑:
“巡撫大人日理萬機,方才有中州城今日之局面,有唐大人這樣的父母官,實乃中州百姓之福。”
宋三郎的話反諷意味拉滿,聽得唐興仁身後的一幫下屬官員腦門兒直冒冷汗——真敢“硬剛”呀。
這姓宋的欽差明顯來者不善。
唐興仁臉上的假笑快維持不住,僵硬道:“宋大人裏邊請。”
“唐大人請。”宋三郎彬彬有禮,禮數周全。
唐興仁恨得牙癢癢。
一衆人進到巡撫會客廳,分賓主落座後,唐興仁命人奉茶,茶無好茶,陳年老茶。十分符合巡撫會客廳的簡樸風格,甚至斟茶的茶壺嘴兒上有了裂口也舍不得扔掉。
比起唐興德,唐興仁低調地不像一省巡撫。
唐興仁開口道:“宋大人在巴縣赈災之事本官已經聽說了,果然是陛下看重之人,唐某欽佩之餘亦為我中州數十萬災民高興,有宋大人這樣的有才之士,想必中州之困不日可解。”
宋三郎淡淡一笑,“豈敢。在下初來乍到,不比在座諸位對中州情況了如指掌,還要仰仗各位與宋某一道為陛下分憂,如此方不負皇恩。”
唐興仁把責任往宋三郎身上推,宋三郎拿皇帝壓人,明明白白告訴衆人:你們不是幫本官,你們是為皇帝分憂,你們不想配合本官,就是忤逆聖意。
衆人不得不起身離座朝着京城方向拱手:“我等必盡心竭力為陛下分憂。”
場面話說完,宋三郎不想與唐興仁繞圈子,更不想與他內耗糾纏,他們耗得起,中州的老百姓耗不起,夏季播種等不起,必須快刀斬亂麻。
三郎道:“唐大人,下官有幾句重要的話要與大人說,不宜太多人在場。”
他這話沒有避諱衆人,一衆人識相地起身退場。
客廳中只剩下宋三郎與唐興仁兩人,唐興仁難免好奇,不由道:“宋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宋三郎單刀直入:“唐大人的賬冊本官不關心,唐大人為誰辦事本官亦無興趣知曉,本官此來中州只做一件事,那便是奉命赈災。”
賬冊、靖王。
石破天驚的兩句話讓唐興仁臉色巨變!
宋三郎目光直視唐興仁:“想必唐大人現在亦是騎虎難下吧,不赈災一旦招致民禍,唐大人難辭其咎;若赈災,一些事情怕是捂不住,唐大人亦難逃其罪。”
頓了頓,宋三郎意味深長道:“唐大人是聰明人,若真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猜上面那位是斷臂自保,還是為保唐大人不惜暴露野心。”
唐興仁眉頭緊鎖,“宋大人的意思是……”
宋三郎:“唯今之計,唐大人只能是出血自救,朝廷那點兒家底想必唐大人也清楚得很,就算之前工部尚書配合大人向陛下哭窮哭慘,陛下亦是有心無力。”
“否則陛下也不會活馬當死馬醫把本官派來赈災。”
既然自己的老底被對方摸了個透,唐興仁也沒必要藏着掖着,搖頭嘆息道:“談何容易,中州非巴縣那等彈丸之地,各宗勢力盤根錯節,若要他們把吃進去的吐出來,比登天還難。”
宋三郎見他仍心存僥幸找借口,淡淡道:“唐大人莫不是認為自己只有民變之憂、賬冊之憂。”
唐興仁微愣,下意識道:“還有什麽?”
宋三郎:“太子爺的臂膀李國舅倒下了,唐大人卻還逍遙者。”
一語驚醒夢中人。
是啊,太子夥同李國舅貪腐被查出來了,若要太子知道自己是靖王的人……
唐興仁一個激靈,渾身的冷汗都出來了。
宋三郎繼續重磅一擊:“據在下所知,太子已經知道唐大人與靖王的關系。”
“所以中州若亂成一鍋粥,太子樂見其成,靖王亦不會傷筋動骨,只有你唐興仁必死無疑!”
屋子裏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鐘,唐興仁來回踱步,最終停在宋三郎面前,眯起眼來,一字一句道:“那麽宋大人又是誰的人,為何要幫助本官?”
宋三郎不避不讓:“本官早就說過,宋某乃是奉命赈災,幫的是中州數萬災民,其他一律不關心。”
唐興仁嘲諷一笑,“赈災有大功,回京後宋大人就要升官加職,唐某要提前恭喜了。”
宋三郎起身,平聲道:“那便是陛下的事了,本官只問赈災。”
……
唐興仁能做到二品巡撫這個級別,自然非唐興德那種草包,他當年亦是考中進士,從縣令一步步熬上來的,沒有能力又怎麽會攀上靖王這種高枝,不是不能赈災,只看他有沒有決心,舍不舍得割肉,願不願意。
事關自己小命和前程,唐興仁這次當真是日理萬機,雷厲風行,參照宋三郎在巴縣的成功案例,災民分級、招募幫役、劫富濟貧。
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唐興仁對中州的富商大戶自然是了如指掌,但在操作上顯然比唐興德高明太多。
唐興德是明搶,唐興仁則是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首先選中一些沒什麽背景或者背景不深的大肥羊做為目标,令手下官兵僞裝成災民土匪直接入戶□□!
其次制造恐慌言論讓還沒有被搶的富戶陷入恐慌,紛紛來衙門報案尋求庇護。
一番唱念坐打的表演,告之一旦中州城發生民變,餓急眼的災民群起暴亂,誰也救不了你們,讓這些人心甘情願交保護費,捐赈災糧。
大戶與平民之間的貧富差距超乎想象,這些人肯出血,中州巡撫肯幹實事,中州的局面迅速穩定下來。
宋景茂對三郎的操作嘆為觀止,佩服得五體投地。
由此可見——
第一、上面有人很重要,上面有人就能得到他人所不知道的消息,這次若無趙敬淵透露中州巡撫與靖王的關系,中州巡撫不可能為三叔所用,聽憑擺布。
第二、不要将個人好惡作為行事準則,凡能達成目标者,一切皆為我所用,一切皆為我手中之棋子。
中州的局面穩定住,接下來便是抗旱,為此宋三郎扯了個彌天大慌,慌稱他夜觀天象,夏雨降至!
這場幹旱持續太久,得讓老百姓需要看到下雨的希望才能振作起來。
……
窗外連一絲風也沒有,日頭像個大火爐子般炙烤着大地,像要吸幹人間的最後一滴水分,宋景辰蔫蔫兒地托着下巴為父親擔憂。
“爹,你不該撒謊的,若沒有雨,爹爹的一世英名就沒有了。”
宋三郎在他身後坐下來,摸摸小孩的頭,笑道:“爹要一世英名做什麽用,做自己該做的事就是了。”
宋景辰轉過身,蹙着小眉頭道:“他們不會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
“沒關系,我兒明白。”
“你兒明白有什麽用。”
“我兒明白,爹做的就有意義。”
宋景辰沉默。
宋三郎給小孩倒了一杯水,又給自己倒上一杯,輕聲道:“不用替爹抱委屈,除了我兒知道,皇帝亦清楚。”
宋景辰不由挑眉。
三郎道:“你看到的永遠只能是你理解到的,超出你理解的部分或許才是事情的真相。”
“還有些事情你看到的只是別人想讓人看到的。”
滴答,滴答,滴答……
下雨了,沒有驚雷,日頭甚至還挂着,雨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下起來了,潤物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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