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秀娘光想着讓自家兒子低調, 卻對這華庭書院知之甚少。
華庭書院原為私人書院,由當地幾大士紳豪族聯合修建,延請各方名師大儒授課講學,為家族內培養人才。
後來朝廷要打破地方大族對科舉的壟斷, 開始大興官學, 撥學田以養書院, 華庭書院便成了半公半私的性質, 面對整個南州,包括周邊幾省招生。
只不過普通平民家的子弟若想踏入這所官學,難如登天, 必得是千裏挑一,甚至萬裏挑一的好苗子, 每年招生的名額有限,書院中大部分皆為貴族子弟。
學生們放完三天旬假才剛開學,除了走讀的學生,還有平時住宿的學生們回歸書院, 書院大門口車、馬、轎子齊聚, 路面有些擁堵。
物以稀為貴, 宋景辰騎個小毛驢奪人眼球,成為人群中最亮眼的崽。少年生得唇紅齒白, 實在不招人讨厭,加上一身氣度不凡, 一點兒不顯窮酸, 反倒有幾分嬌憨可愛,稱得他座下小毛驢都順眼了好幾分。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 宋景辰忍不住摸了摸小毛驢毛茸茸的長耳朵,只要他不尴尬, 尴尬的就是驢。
驢自然不尴尬,昂首挺胸。
關它什麽事,那些人只會輕視騎驢的人,又不會因為人騎驢而輕視驢。
宋景辰的正後方此時剛好停了一輛豪華大馬車。
此車正是巡撫府裏的馬車,車上帷幔遮頂,四邊垂綴着華麗的絲穗,車廂內布置雅致,中間一方檀木小幾上擺放着茶果點心,薰香缭繞。
楊睿懶洋洋斜靠在椅背上任由腳下侍女為他捶着腿,百無聊賴掀開車簾一角向外看,瞅見一條驢尾巴在驢屁股上甩來蕩去,看着鬧心,又将車簾子放下,蹙眉吩咐道:“把那驢給我弄走。”
楊睿的車夫得了吩咐朝宋景辰喊叫:“前面騎驢的,讓讓,你擋着我們家公子的路了。”
宋景辰正與許觀說話,倆人聞聲回頭兒,許觀湊近宋景辰壓低聲音道:“給他讓讓吧,是楊睿的車。”
宋景辰吩咐阿福把驢拉到一邊,大概是書院裏的人都認識楊睿的馬車,紛紛避讓,原本擁堵的馬路竟是生生給讓出一條通道來。
宋景辰摸了摸鼻尖,他想起記憶裏裏那個曾經的自己——宋景辰宋總,行事似乎也是這般嚣張跋扈。
威風,但不要臉。
有一種只管自己不顧別人死活的潇灑。
所以宋總的結局很慘,衆叛親離,跳樓身亡,宋景辰想想記憶中的畫面都替那個宋總牙疼。
他正走神,不遠處的謝旭自然熟的上來打招呼,“景辰兄,好巧啊。”
宋景辰循聲側頭,并不認識。
謝旭迎着宋景辰疑惑的目光,很是熱情地自報家門:“景辰兄忘了嗎?那日在聚賢樓咱們見過的,在下謝旭,當時一見辰兄簡直是驚為天人,想不到我大夏竟有兄這般風姿卓越的人物,當真是讓我們南州府蓬荜生輝,只恨沒能早與景辰兄認識……”
謝旭巴拉巴拉一通吹捧,他是鐵了心要巴結宋景辰,反正都要拍馬屁上位,那還不如拍一個讓自己看順眼的,楊睿那貨他是真吃不下。
馮侖會說話,捧人于無形,讓人感覺如沐春風自然而舒服,謝旭是半點兒表哥的精髓沒學到。
這馬屁拍的,叫宋景辰尴尬到腳趾頭扣地,趕忙打斷他,“時候不早,咱們還是快些進書院吧,勿要耽誤先生授課。”
華庭書院的學生分為外舍啓蒙班、內舍進修班、上舍精進班。宋景辰、許觀、孔恩以及謝旭都已經過了啓蒙階段,下一步是下場科舉考秀才,被分到內舍進修班。
而楊睿與馮侖已經通過秀才考試,下一步準備考舉人進士,被分到了了上舍精進班。
各舍按照學生的成績又分為甲乙丙丁班,宋景辰幾人屬于特殊照顧人群,不用入學考試,直接就在外舍中的甲班就讀。
幾人進到書舍時,還沒到授課時間,屋裏一衆人正嬉戲打鬧着說話逗趣兒,瞅見生面孔進來,不由齊齊看去,好奇觀望。
少年站在屋門口處,穿着一身尋常的不能再尋常的青色棉布衣裳,可他看起來真得很不尋常,一頭黑發用一根銀色發帶系住,從他的頭頂散下來,讓人不由想到“飄逸”兩個字,他的頭發看起來可真好看,摸上去一定會像是絲綢一樣的柔軟順滑吧。
他的眼睛也是偏狹長,但卻不是楊睿那種妩媚迷離的桃花眼,他的眼神清澈明亮帶有少年人的銳氣,是劍眉星目那種冷冽,可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整個五官組合在一張小臉上卻讓人覺得他是雌雄莫辨的。
怎麽說呢。
就覺得“禍國殃民”這種詞兒吧,就得用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才算名副其實。
不用自報家門,宋景辰這張臉就是最好的通行證,這張臉是真的可以跨越階層的,尤其許觀、謝旭、孔恩這幾個知根知底的對宋景辰的态度更是直接決定了宋景辰在班裏的地位。
衆人幾乎是不自覺就高高興興接納了這個新來的。
吳行秋吳大儒家中有事沒能來上課,改叫其他先生代為上課,應試教育自然不如宋景辰的幾位大儒老師因才施教,宋景辰聽得無趣,将手中書本豎起來做遮擋,趴在書桌上睡覺。
他敢如此明目張膽蓋因他左邊謝旭比他還誇張,遮擋都不遮擋一下的,大剌剌往書桌上一趴就開始睡,右邊孔恩也跟那兒打盹,後面兩排,除了許觀是好學生,大家都在睡,又不多他一個。
授課的先生顯然早就見怪不怪,對後面兩排朽木習以為常,直接無視掉,繼續講自己的課。
睡了一上午覺,到晌午放課時宋景辰精神倍兒足,打着哈欠,伸了個懶腰,謝旭熱情的大腦袋忽然伸過來,一臉找到同類的激動。
“景辰你睡好了沒,書院的飯菜不好吃,晌午咱們出去吃呗,我請客。”
許觀過來皺眉将謝旭推開,“你少帶着景辰不學好,書院的大門和側門只早晚開啓,晌午不允許咱們進出,你莫不是要帶着景辰同你一起爬樹翻牆?”
“把景辰摔着你擔得起?”
許觀這話讓謝旭不敢開口了,因為他真擔當不起。
宋景辰道:“不如就在書院裏吃吧,我還沒吃過咱們書院的飯菜呢。”老實說,其實他對謝旭的提議還真有那麽一點點心動。
在涼州的時候,他跟一幫兄弟們在大草原上打馬球,射獵比武,縱馬狂奔,自在慣了,乍一被關進書院跟進了籠子似的,還真有點兒不适應。
一行人出來書舍結伴往書院食堂走,宋景辰一身布衣被幾個錦衣繡袍的少年簇擁着,簡直就是個行走的大顯眼包,引得書院裏學生們頻頻注目。
衆人都好奇眼前這個平民少年如何能讓一幫子權貴如此哄着敬着,僅僅是因為長得好?說不過去吧。
大早上騎驢被圍觀時宋景辰還有點兒小別扭,這會兒早都想開了,一路同幾人說笑着來到書院食堂。
食堂出乎宋景辰意料的大,估摸着能容納上千人的大廳布置了簡單的桌椅板凳,這會兒正是吃飯的點,人頭攢動,鍋碗瓢盆的撞擊聲與說話聲此起彼伏,混合着飯菜香氣,場面顯得十分嘈雜。
許觀道:“咱們去小廳吃。”
所謂小廳是用屏風圍起來的大隔間,比外面要安靜些,飯食也要更好。
幾人進來時候,楊睿同馮侖等人也在,楊睿正在喝茶,瞅見宋景辰的一身裝扮,差點兒沒把嘴裏的茶水一口噴出來,拿帕子壓了壓嘴角才算是沒有失态。
前幾日還貴裏貴氣高不可攀的,今兒怎麽就突然轉了性兒,這是要鬧那出?
馮侖亦是摸不着頭腦,他知道楊睿的癖好是喜歡作詩,喜歡作弄人。莫非這位景辰小少爺的癖好是喜歡扮豬吃老虎,喜歡反轉打臉的快感?
問題是您這衆星捧月的架勢怎麽看也低調不起來呀。
許觀和孔恩裝作沒看見楊睿,謝旭裝得更像,事實上楊睿亦讨厭在他用餐時有人不長眼上前讨近乎。
宋景辰掃了一眼楊睿那桌,同幾人在斜對面桌旁坐下,宋景辰朝楊睿那桌擡了擡下巴,低聲道:“他們那桌上的飯菜怎麽看着如此不同?”
謝旭“噓”了一聲,小聲解釋道:“咱們書院裏有楊睿專門的小廚房,廚子也是他們自家帶來的,自然與我們不同。”
可以這麽說,在南州他爹楊志就是老大,楊睿不亞于南州的太子爺。
小廳裏供應的飯菜其實還可以,宋景辰幼時貪吃,現在反而沒有那麽多的口舌之欲,碰上喜歡的就多吃兩口,不喜歡的就少吃兩口,基本吃個八分飽,他就停筷子了。
中州赈災那次,因為一種說不出來的執拗心理,非要跟災民吃一樣的東西才覺得自己心裏能好受些,結果就是等回到京城,大肆補償,一下子吃傷了。
從那以後,就再也不想體會那種吃撐了的感覺,也不再執拗,坦然面對這世間的參差,也坦誠面對自己,他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他只是一個凡夫俗子而已。
還是一個不喜歡吃苦的享受派。
幾人吃完飯出來,許觀回去午休,宋景辰幾人已經睡了一上午毫無困意,在書院裏溜溜達達轉了幾圈兒,便到了下午的上課時間。
今兒下午書院裏要進行騎射大考,各階段的學生都參加,只不過考核要求不同。
外舍的學生能獨自騎上馬跑兩圈兒就算合格,內舍的學生除了騎馬,對射箭也有要求,不過并非騎射,而是站在地面上能拉弓射中百步外的銅鑼算合格。
上舍的學生要求更高,要考核對馬匹的控制,還有馬上開弓放箭的功夫。
大夏朝自建立以來飽受游牧民族的騷擾,歷代君王皆重視騎射,騎射功夫好在科舉,尤其是進士科中可以起加持的作用。
即便不好,也必須要合格才有資格參加進士科的考試,因此書院還是相當重視。
全院學生無故不得不參加,宋景辰雖然剛剛轉學過來第一天,也必須要參加。
想到宋景辰早上騎驢過來的,許觀悄悄問宋景辰練習過騎射沒有,宋景辰說練過一點,許觀道:“練過就比沒練過強。”
宋景辰說:“是的。”
許觀又道:“你今天怎麽騎了驢過來,還穿成這般模樣。”
宋景辰心說你終于憋不住要問了,笑了笑道:“我家裏人想我低調一點。”
“啊這……”
許觀心說布政使大人似乎有點兒适得其反了。
宋景辰又道:“他們不了解咱們書院的情況,以為是在涼州呢,我這當了一天顯眼包,萬衆矚目的,感覺還不賴。”
旁邊謝旭就樂,打趣道:“景辰,那你明天怎麽辦?”
宋景辰理所當然:“明天啊,明天你們就看習慣了啊。”
一句話逗得謝旭咯咯直樂,宋景辰敲了一下他頭,謝旭不樂了。
不遠處楊睿眯眼瞧着對面兒,不冷不熱地對旁邊馮侖道:“你這小表弟同布政使家的小少爺挺聊得來呀。”
馮侖知道楊睿這是懷疑他兩頭下注,忙解釋道:“您也知道,我這表弟就是個扶不上牆的玩意兒,若非母親逼我,我是真不想把這麽個蠢貨放在身邊壞我事。
我想着這小子留在那小少爺身邊也許不是什麽壞事,公子若不喜歡,我給他轉個班離那小少爺遠些就是。”
楊睿目光閃了閃,道:“這倒不必了,讓他跟着吧。”
馮侖點頭應是。
楊睿眼中閃着幽幽的光,沉沉道:“布政使宋文遠不是個好擺布的,好在他還有這麽一個愛若珍寶的獨子,甭管用什麽辦法,我都必須要把他控制在手裏。”
“你去查他都有什麽癖好,不管吃喝玩樂,凡他喜歡的都給我調查的清清楚楚。”
馮侖聽得心驚肉跳,斟酌道:“公子,他是軟肋不假,可軟肋亦是逆鱗,我們……”
楊睿冷冷打斷他,“我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提醒。”
馮侖只得閉口不言。
楊睿擡手解開自己披風脖頸間的系帶,馮侖忙上前道:“公子,外面不比舍內,小心着涼,您還是穿着好些。”
楊睿輕笑一聲,柔谲的眸子裏暗光浮動,閃着陰鸷,他道:“你去,把我的披風送到對面,天氣寒涼,可不能把這金尊玉貴的小少爺給凍着了。”
楊睿尾音帶着莫名的意味,嘴角微乎其微地勾起向上的弧度。
夾縫中做人的馮侖無比頭疼,兩邊他都得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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