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外面冷, 出門怎麽不多穿些。”宋三郎嘴裏說着,擡手替兒子攏了攏衣領。
宋景辰心中一暖,忍不住叫了聲“爹”,三郎摸了摸他頭, 正待說什麽, 看到管家快步朝他走來。
“老爺, 京城那邊有人來送信, 說是須得把信件當面交給老爺您過目。”
宋三郎微微點頭,朝宋景辰道:“先陪你娘去用飯,爹晚些時候過來。”
見如此, 宋景辰應是。這邊三郎随着管家往前院走,前院花廳裏一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正在等候, 瞧見三郎大步走來,忙起身見禮。
大夏朝只有官家的信件才能通過驿站傳達,民間則是花錢雇傭商旅之人代為傳送,宋家有自己的商隊, 傳送信件倒是比尋常人方便許多, 此人正是宋家商隊的一名管事。
中年管事交給三郎一方錦盒, 連同一封宋景茂的親筆書信。
三郎展開信件,目光從頭到尾掃過, 信裏沒什麽要緊事,都是一些家常問候之語, 三郎的目光不由落到一同送來的錦盒上。
錦盒被打開,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副打磨光滑、紋樣精美的犀牛角象棋,宋三郎沒理會這些珍貴的棋子, 徑自從錦盒底部抽出折疊規整的棋譜展開來——
目光在棋譜上停駐許久,三郎的神色漸漸凝重,
炮八平五,車二進四。車六平五,将五平六……車五平四,成殺。
宋三郎深吸一口氣,所以,茂哥兒是在通過棋局隐喻如今的朝堂局勢:文昭帝欲要廢除太子!
儲君廢立,必會引起朝堂震蕩,那麽文昭帝此時廢太子的原因是什麽呢?
不管什麽原因,宋三郎都覺細思極恐,因為文昭帝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開始布局,如今不過是開始收網。
當年皇後的親哥哥李國舅獲罪,等于是斷掉太子一臂,但為避免引起太子一派恐慌,文昭帝特意委任太子姻親揚志接替原來的南州巡撫,南州仍是太子的地盤。
這就讓太子一派誤以為除掉李國舅不過是皇帝對太子小懲大戒,以示警告而已。
緊接着,皇後因李國舅之事亂了陣腳,接外甥女入宮,是為固寵,亦是為拉攏範家。皇帝順水推舟,接連寵幸範芷蘭,并讓範芷蘭順利誕下皇子,直接把範家這個太子的鐵杆助力,變成了攪局的。
範盛這個老狐貍為了範家的榮華富貴,必會不餘遺力支持自己的親外甥,與太子站在對立面,太子又失一臂。
這便是皇家,父子、夫妻、兄弟之間皆是算計,皇權之上無父子,無夫妻,無兄弟,一切皆為權力争鬥下的棋子。
自然,擁有了權力的自己亦要遵守規則,成為一枚有用的棋子。
其實當年皇帝讓自己避開奪嫡争鬥,外調到涼州,就已經想好了自己這枚棋子的用處。
當下南州仍是太子的地盤,亦是太子的錢袋子,倘若此時派靖王一黨的人來查鹽稅,必會引起太子的一方的警覺,說不得會狗急跳牆來個魚死網破,讓局勢脫離掌控。
自己就不同了,不屬于任何一方勢力,被調來南州不會引起太子警覺,屆時自己以雷霆之力查出太子貪污證據,皇帝再以此為契機廢除太子,打太子一個措手不及……
不得不說,文昭帝想得挺美,只是新舊交替如此平穩過渡,還需要什麽從龍之臣,又如何能彰顯出宋家的重要?
如宋家這般沒有深厚背景的小家族,又是文臣,想要攀上權力的最上層,靠走正常途徑顯然是不可能的,而眼下便是宋家能抓住的最好機會。
博大還是博小呢……
至于其中風險?
在皇帝将自己做為廢儲中的重要棋子時,風險就已經躲不開,既是躲不開,索性就謀取最大的好處。
宋三郎目光恢複平靜,是那種大主意已定的平靜,只是眼神中帶了一絲人讓不易察覺的冷酷,眸光卻因着冷酷而更加明亮,時隔多年,再次入局,這次他要做操盤人。
宋三郎伏案沉思,針對宋景茂繪制的殘局,給出了破解之道,一張新的棋譜被送往京城——小卒過河,逆天改命之局。
做完這一切,再擡頭時已是戌時末,外面天已經大黑,起風了,廳廊裏亮起的紅燈籠被風吹得來回晃動,宋三郎轉出屋來,早有仆從在廊下挑着燈籠等候多時,見他出來,忙彎腰并雙手遞上一件黑色狐毛披風,道:
“老爺,起風了,少爺擔心您冷着,特吩咐小的給您送件衣裳來。”
宋三郎接過披風,一入手,沉甸甸而又蓬松厚實的觸感讓人倍感溫暖,三郎嘴角不由自主翹起小知足的弧度:臭小子打小就用長大了孝敬爹爹忽悠他,倒是說到做到……。
回到屋時,娘倆等他不來,這會兒已經用過飯,正坐那閑聊呢,見他進屋來,秀娘忙吩咐下人将飯菜熱了端上來。
宋景辰站起身,接過他爹手上的披風遞給旁邊丫鬟,其實倒也不必非得過他一遍手再交給丫鬟,但三郎受用啊,這麽孝順一大兒杵在眼前。
“爹,京城有什麽緊要的信件給您,怎麽去了這麽久?”
“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不過是有點棘手,現下已經處理過了。”宋三郎呵呵一笑,輕描淡寫帶過話頭兒,彎腰認真淨手。
宋景辰接過丫鬟手上的錦帕适時遞過去,三郎直起身子,上下打量兒子,笑道:“說吧,今日這般殷勤,是有什麽事要求着你爹?”
宋景辰眨着眼睛,不高興道:“有什麽事兒呆會兒再說,您不要打斷我獻殷勤,我還沒給爹獻夠呢。”
“——爹剛才處理公務辛苦了,我再幫您捶捶肩呗。”
一句話出口,逗得旁邊小丫鬟捂着嘴兒直樂,秀娘對自家沒臉沒皮的兒子早就習以為常,撇了撇嘴巴,朝三郎投去同情的一瞥——自家兒子天生就是要人伺候他的命,臭小子要肯屈尊降貴伺候你,那你可要小心了。
果然,宋三郎眯着眼睛還沒享受寶貝兒子的殷勤多一會兒,就聽臭小子道:“爹,求您幫個忙呗?”
“嗯。”三郎不置可否。
“爹,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南州城兩大鹽商為一青樓女子大打出手,還鬧出人命的事,您知道吧?”
“噢。這與你有什麽關系。”
宋景辰:“與我自然是沒有關系,但與我在書院的一個同窗有關系,鬧出人命的正是他父親,您不知道我這位同窗遇上這麽個爹有多倒黴……”
絮絮叨叨,宋景辰把從謝旭那兒聽來的有關馮侖的渣爹有多可惡,馮侖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馮侖失去科舉的機會有多可憐,同三郎說了一遍。
宋景辰聲情并茂的,聽得一屋子人義憤填膺,秀娘氣道:“那個叫什麽馮侖的,攤上這麽個混蛋爹,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別人家做人爹娘的只怕不能向前推自家娃一把,他可倒好,啃兒子就算了,還把自家兒子坑得一輩子翻不了身,真不是個東西!”
宋景辰說得這些東西,宋三郎早就調查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些細枝末節甚至比兒子了解得更透,畢竟,馮侖是拿下楊家的關鍵人物,他怎麽可能不“特別關心”呢。
不過他仍洗耳恭聽,耐心聽兒子說,并不時點頭。
這會兒,就聽宋景辰又道:“爹,我聽人說被推倒那人其實本就有心疾,且那人的頭上并無明顯的磕碰痕跡,極有可能不是摔死,而是恰巧心疾發作,或者是摔倒誘發了心疾。
這些情況他的家人一清二楚,但現在的情況是他們家人不會承認這些……”
“我兒是如何知道的這般清楚?” 宋三郎忽然開口打斷兒子,“是你這位同窗向你訴苦嗎?”
宋景辰一怔,停了停,解釋道:“并非如此,爹,馮侖的表弟與我相熟。”
宋三郎心裏冷笑:書院裏那麽多人,這位表弟偏偏把這些馮家的家醜全部告訴了才進書院不久的景辰。
聽到父親如此問詢自己,宋景辰似乎也意識到了些什麽,臉色微變,有些不确定的開口,“爹是懷疑我被人家利用了?”
宋三郎反問道:“那麽辰哥兒你呢,你又是因為什麽要幫他,僅僅是因為同情或是可憐他?”
所以,你想要爹爹動用職權,利用布政使主管鹽務的身份從中調停,向受害方施壓,僅僅是因為你同情他?
沉默良久,宋景辰擡起頭來,目光與三郎相碰,認真無比道:“爹,您教過我,做不到置身事外,就要落棋無悔,堅持自己的道,兒子喜歡父慈子孝,亦喜歡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國泰民安這活兒歸皇帝管,所以兒子想要造福一方為國泰民安增磚添瓦,要讓南州的老百姓人人都能吃得起鹽,就必須整頓南州鹽場,所以——”
馮侖對我很重要。
“為生民立命,很好,很有抱負。”宋三郎拍着兒子的肩膀,溫聲道:“蕭先生把我兒教得很好,爹很欣慰。”
宋景辰不由感慨:“爹,蕭先生亦是可憐人,此一生受困于身份,人生有太多遺憾——”
笑話!誰的人生還沒有點遺憾,就你蕭衍宗有?’
有些話的份量只有體會過的人才知道,為生民立命是多少讀書人最初的願望,有多少初入官場的人一開始亦是抱着造福一方的想法,只是現實哪有如此簡單。
沉甸甸的現實會逼着人做出一個個別無選擇的生存之道,想要做點事情出來,談何容易?
那條路太辛苦,太艱難,宋三郎并不想要兒子去走。
馮家。
馮侖靜靜地站在窗前,等待着命運的眷顧,他利用了單純的謝旭,亦利用了善良的宋景辰,這皆非他所願,但他必須要這般做,他馮侖不該做一輩子人下人。
其實這件事情他亦可以通過楊睿的關系向對方施壓,但若他主動去求了楊睿,此事的性質就變了,這事很容易成為握在楊家手裏的一個把柄,操縱得當,對方随時可以将自己置于不複之地。
但若是布政使大人愛才之心,主動出面調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經此一事,馮侖亦更加看透楊睿的無情。
此事中,無論在哪一個環節,倘若楊家肯若主動出手相助,他都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面,但楊睿就是要斷他爪牙,讓他一輩子做楊家的犬馬。
憑什麽呢?馮侖冷笑。
風吹過,窗前梅花自枝頭飄落,馮侖伸出手接住,“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
不,他偏要逆天改命,天不助人,人自助。馮侖将梅花用絲線穿起,挂在高高的枝頭,迎風怒放。
他要權,要勢,想要掌控所能掌控的一切。
京城。
太子有權有勢,離他想要的一切只差一步之遙,父親的身體亦是不勝從前,他本該高興,可卻無端生出無端的惶恐,皇位真的會按部就班的傳到自己頭上嗎?
權力這種東西,男人一旦品嘗過他的滋味,就再也無法真正放下,宋三郎亦是如此,盡管他很努力的去嘗試過放下。
只是,就算曾被權力抛棄,曾被他狠狠蹂躏虐得鮮血淋漓,體無完膚,當再次擁有權力,仍是讓人欲罷不能。
所謂千帆過盡,不過是被權力抛棄後的自我慰籍罷了,這種掌控自己命運,掌控他人命運的感覺宋三郎永遠也無法真正戒掉,
他戒不掉了,但并不希望兒子繼承自己的宿命,他要為兒子鋪就一條衣食無憂的康莊大道,兒子只需在他鋪好的道路上閑庭信步,悠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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