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不可收拾
——施國公府正廳。
紅木底座鑲金嵌玉, 上面屏風是春夏秋冬四副山水畫,施國公施崇信倚靠在一張鋪有狐皮靠背的花梨木逍遙椅上,身前紫檀小幾上狻猊獸鎏金香爐吞雲吐霧,白煙袅袅。
兩名侍女一個站在身後捏肩, 一個跪在身前捶腿, 施崇信微閉着眼似在養神。
小兒子施志安坐他對面, 偷瞄了眼兩個姿色身段均不俗的小丫鬟, 暗道他這老子不準兒子找女人,他自己倒會享受得很。
這麽大歲數了,也不怕閃了老腰。
“說, 你過來找我做甚。”施崇信對這個不學無術的庶子向來不喜。
施志安忙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道:“爹, 這幾日兒子本想找人在牢裏多關照關照宋家那個小混蛋,您猜怎麽着?”
“有屁就放。” 施崇信不耐煩冷哼。
當着丫鬟的面,施志安被他老子兩句話噎得下不來臺,只覺滿腔憤懑和委屈無處發洩, 庶子就不是人, 庶子就不是你的種了?
這般嫌棄你有本事別納妾, 別下種。
心中千般恨,但還要指着老子吃飯, 施志安不敢在面兒上顯出來,陪着笑臉道:“爹, 您就不能給兒子個好臉色麽。”
施崇信從逍遙椅上坐起來, 不加掩飾的厭惡目光橫掃過來,“蠢貨!”
施志安:“!!!”
我招你惹你了, 要你一口一個屁,一口一個蠢貨, 屁也是你放的,蠢貨還不是你生的。
施崇信厭惡施志安的愚蠢,他認為一個家族能否長盛不衰,關鍵就在于是否能人才輩出,如施志安這種丢人現眼的蠢貨顯然就不是人才,非但對家族無益,還會拖後腿,就是家族裏無用的累贅。
他家祖上确如安王妃口中所說,不過是個殺豬匠出身,因在亂軍中救過太宗皇帝性命立下大功,這才改換了門庭。
不過安王妃說話也是真刻薄,人家祖上雖是殺豬匠出身,後輩子孫也确實争氣,出了幾個極為出彩的能耐人,其中一人還在平定叛亂中立下大功獲封二等國公。
到了施崇信這一代,雖說沒有立什麽大功,但也是文武雙全,非但武藝了得,還是正兒八經的科舉進士出身,且命也好。
先皇為了提防鎮國公一家做大,不但提升他為從二品的定遠大将軍,還令其嫡幼女嫁入東宮,可謂是青雲直上,帶領施家更上一層樓。
他不光出身好,命好,還能抓住機會。
人生中最重要的兩次機會全都被他給抓住了。
上一次是先皇為制衡劉猛主動給他的,這次則是在太子與靖王的博弈中他自己争取來的。
如今滿朝文武一大半以上均是他的勢力,雖無攝政王之名,卻有攝政王之能。
正是人生中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時,庶子卻成為京中笑柄,後面二兒媳又跑來哭訴說是安王妃嘲笑自家乃是殺豬匠出身。
一個敢辱自家兒子為犬,一個又拿豬說事,那麽他這個老的算什麽?
豬狗不如?
這對施崇信來說簡直是不可忍!
對方不光沒把自己這個國公看在眼裏,更沒有把皇後娘娘放在眼裏,真是豈有此理。
施崇信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即便他能咽得下這口氣,那些跟随他的部下又該作何感想?
他若向宋家低頭示弱,向趙敬淵示弱,那便等于向皇帝示弱,他手底下那些不堅定的追随者便會偏向效忠皇帝。
即便是那些堅定的追随者亦會産生動搖。
站在他如今這個位置,後退一步不會海闊天空,只會是比當年蕭家人更加凄慘的下場。
施家不能退,也沒有理由退,如今軍隊在自己手裏,皇帝想要任意揉搓,那便魚死網破,大不了再立一個皇帝便是。
正如大理寺卿吳正明白宋景辰被治罪不過是演一場戲給外人看,施崇信也不是個沒長腦子的,人家不光有腦子,且腦子不比人差。
不用眼前的蠢貨庶子開口,他亦清楚宋家那小子被帶去大理寺關押不過是做戲給人看,關兩天便會尋個理由放出來。
不過令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皇帝竟然偏袒至此,連關押都未曾關押。
啧啧啧,皇帝對宋家比對他這老丈人家可親多了。果然同他老子一樣,全都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白眼狼。
不是要演戲麽,那大家就走着瞧吧。
施志安本就滿腹委屈,如今又被老子劈頭蓋臉訓斥一番,若不是這麽多年被叫蠢貨叫習慣了,當真是要崩潰破防。
若不是沒本事,他早就帶着他姨娘離開這沒有半點人情味兒的破家了。
心中郁結,他便跑出來喝酒,不成想在自家酒樓遇見範府的範慶陽。
以往這倆人最是互相看不順眼,範慶陽瞧不起施志安小娘養的庶子出身,施志安瞧不起範慶陽草包還忒能裝。
再次見面,倆人有了宋景辰這個共同的敵人,四目相對,突然就有種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心心相映。
施志安率先開口道:“大老遠看着就眼熟呢,我道是誰,原來是範兄弟,相請不如偶遇,來來來,咱們哥倆到包間裏喝上一杯如何?”
範慶陽以前見着施志安都是斜着眼睛看人的,一個妾生的庶子也配與自己為伍?
如今範家落寞,天上人間,遭受了無數冷眼之後,他也學乖了,尤其知道施家現在可是只手遮天的人家,莫說是庶子,人家的一條狗也是不能随便招惹的。
他忙朝着施志安拱手,“正有此意,多日不見施兄,甚是想念……”
施志安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心說“想念個屁。”
念頭至此,他忽然想到剛才他老子把他當成個“屁”,瞬間懊惱。
雖說對範慶陽的虛僞不喜,但看着眼前曾經不可一世的大少爺對着自己低頭哈腰,施志安亦很受用。
既然父親不替自己報仇,那他就自己替自己報仇,從宋景辰身上失去的,他一定要從宋景辰身上找回來。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眼前的範慶陽不就是現成的好幫手?
老家夥總罵他廢物蠢貨,豈不知古語有雲: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焉知廢物不是大器晚成的美玉?
施志安想着自己的“謀略”,對面範慶陽也在打自己的小九九,他認為範家之以有今天的下場,全賴宋家。
若非宋景茂假意與他姐姐合作,實際上卻投靠了太子,他們範家非但不會落到今日下場,還會如同現在的施家一樣權傾朝野。
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宋家人害的。
他倒忘了他姐姐找宋景茂合作也沒安什麽好心,再者奪嫡之争,乃是搭上自家性命乃至全族性命的殘酷博弈,父子兄弟都不認,你還指望人家跟你講道德誠信?幼稚不幼稚。
一個是清澈的愚蠢,一個又壞又蠢,兩個人物一拍即合,誰也想不到兩個不按套路出牌的蠢貨會讓事情朝着不可收拾的地步發展。
施崇信要報複,但他有大局觀,不會不管不顧。
皇帝不是寵着宋家,寵着宋景辰嗎,那他便給皇帝這個面子。
由着他捧,由着他寵,由着那小混蛋嚣張放肆,別讓他抓住機會,一旦抓住機會,便一招致命,不給其任何活命機會。
殺雞儆猴,好叫群臣看看,他們的皇帝老子能不能護住他想護住的人,叫他們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才是這大夏的話事人!
與朝堂上這些老奸巨猾的老狐貍相比,宋景辰也好,施志安、範慶陽也好,他們未曾經歷過真正殘酷的争鬥,所想所見的也不過就是自己眼前的一畝三分地兒。
他們根本就意識不到施、宋、範三家都是處于風口浪尖之上,牽一發而動全身,發生在這三家身上的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被拿來放大作文章。
宋景辰夠聰慧,想得稍微多一些,但有些事情不光看聰慧,還要靠經驗和意識,對于政治至少他是不夠敏銳的。
不像是商業上,因為他有很多前世小宋總的記憶,馬管事只是出現個苗頭,他便能立即覺察出來這背後的隐患無窮。
其實何氏的丫鬟被施志安調戲,他只需上前制止即可,可少年心性,張揚裏還帶着幾分蔫壞,就喜歡以牙還牙。
你不是說我大嫂的丫鬟與你過世的娘子長得像嗎,我便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
你自己放的屁叫你自己吞回去,嘎嘎痛快!
痛快是痛快了,卻不想讓施志安成了全城笑柄,讓施家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實際上得知此事後,宋景辰是有些後悔的,覺得自己貌似有一點點不妥當,不過他這後悔也就那麽一點點,誰叫對方先來找招惹他大嫂的,不知道他護短麽?
宋景茂倒想說說他,不過想到自己幼時急眼揍過辰哥兒倆巴掌,這貨就跟炸了毛一樣,委屈得差點兒沒把房頂掀翻。
再者,辰哥兒這次亦是為何氏出頭,總覺不妥,想着這次就算了。
不成想,到底是惹出禍端。
施志安與範慶陽這倆貨跑出去四處宣揚宋家如今得了聖寵,便仗着皇帝的寵信罔顧法紀,一手遮天,竟然能賄賂到堂堂大理寺卿那裏去,簡直太過可怕。
如今那宋景辰根本就沒有坐牢,若是不信可将人拉出來當面對峙,若是真的在坐牢,一個金尊玉貴嬌養着的小少爺跌落泥潭,定然受不了這種打擊,這半個月的牢獄之災必會讓其面黃饑瘦,憔悴不堪!
本來宋景辰就是京城中炙手可熱的人物,關于他的話題比任何話題都更容易傳播開來,想要阻擋都阻擋不住。
景辰本想拿自己做反面教材,給天下的商人一個警示,不可學他。
不成想自己卻被卷入另一場風暴,成了有心人拿來對付自家的利器,就連大理寺卿也被卷了進來。
施崇信得知蠢兒子幹的好事,臉上沒有半分高興之色,只有無邊的怒火——
蠢貨!
蠢貨!
簡直蠢貨!
就你們兩個蠢貨知道宋景辰沒有被關進大牢,當滿朝文武都是瞎子、傻子、聾子!
人家宋景辰一心為國為民,負荊請罪自甘受罰,皇帝心懷愧疚想要放水,關你們屁事!
滿朝文武都裝沒看見,就你倆王八蛋眼尖!
這下好了——
皇帝被打臉,
想要立典型的目的沒達成反而适得其反。
現下要怎麽辦?
無非是皇帝被逼無奈硬着頭皮辦那小混蛋,小混蛋頂多不痛不癢受些罪,反會讓皇帝對他更加愧疚,早晚會給更多補償。
那麽受損失最大的是誰?
是他們施家!
皇帝那個多疑的性子連他自己的枕邊人皇後娘娘都不信任,能信任他這老丈人?
能相信這件事單純的只是兩個蠢貨在那裏胡攪蠻纏?
皇帝必然會認為是自己這個施國公在背後搗的鬼,會對施家更加防備厭惡。
施志安被氣急敗壞的施國公揍得奄奄一息,從族譜上除名,攆出施家,任其自生自滅。
姨娘苦苦哀求,只年老色衰哭起來再沒有年輕時楚楚動人,一把鼻涕一把淚令人生厭,施崇信冷冷道:“若再啰嗦,那便一起滾。”
春雨綿綿,姨娘拖着昏昏沉沉的兒子走出施家大門,施志安擡頭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施府門楣,他生在這樣的大宅子裏,卻從未被認可過。
想走又舍不得這裏的榮華富貴,想不到今日老天爺推了他一把,終于是從這大宅院裏滾出來了。
“娘,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叫你一聲娘了,誰愛聽見誰聽見去。”
姨娘摟着他的頭,哭道:“傻兒子,別怕。這些年娘也攢了些家當,定不會叫你凍着,餓着。”
施志安只覺這聲“傻兒子”無比親切,伸手給姨娘擦着眼淚道:“兒子是不是特別蠢,不管做什麽事都能弄巧成拙。”
姨娘:“呸!誰說的,你這叫傻人有傻福,那戲文裏的國丈就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你看那蕭家,再看看那李家,說不得下一個就是施家,咱娘倆被趕出來說不得因禍得福呢。”
……
與此同時,範家廳堂。
落寞已久的範盛忍不住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李氏被他笑得有些發毛,心說:這莫不是受刺激太過,得了什麽失心瘋?
卻見範盛拍着範慶陽的肩膀道:“妙,妙啊,爹的好兒子,你當真是出息了。”
如今這麽一鬧,皇帝與施家勢同水火,宋家也定不會善罷甘休,就連吳正那老家夥都被牽扯進來,好啊,真好。
鬧吧,都使勁兒鬧起來,你們鬧得夠兇才有我範盛的機會。
範慶陽長這麽大都是聽父親誇姐姐,他第一次聽見父親對自己的誇獎,不由得更加志得意滿,他道:“父親,兒子只管在背後出主意,讓施家那傻小子沖在前頭,聽說那傻小子被逐出家門了。”
範盛點頭道:“你做得很不錯,你要學會讓他人給你當刀使,而不是他人利用。”
範慶陽覺得父親說得很對,父子倆這會兒全都忘了範芷蘭就是想讓宋景茂給她當刀使,結果把自己給捅了。
——宋家。
宋景茂用力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茶杯震顫。
如今這局面,就連皇帝也騎虎難下。
他實在想不出破局之法,不知到底該如何才能讓辰哥兒躲過這次牢獄之災。
大理寺牢獄豈是人能呆的地方,常年不見天日,辰哥兒這樣的大個子在那小小的牢房裏怕是連頭都擡不起來,他得要蜷縮成蝦米才能躺到那小小的磚鋪上,犯人們吃喝拉撒全都在一個屋子裏解決……
宋景茂不敢再往下想,說什麽也不能讓弟弟遭這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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