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不等嚴侍郎開口, 宋景辰趁熱打鐵朝吳正請示道:“吳大人,在下的證人已然準備好,請準許在下問話。”
吳正點頭應允。
宋景辰目光掃過一衆證人,緩緩開口道:“公堂之上, 諸位須如實陳述, 不得有半句虛言。須知, 我朝律法言明, 凡致罪有出入者,僞證人輕則罪減一等,重則反坐同罪, 你等切勿以身試法。 ”
宋景辰之前介紹證人與孫二牛的關系,意在證明他們的可信度;現在強調的是他們所提供證詞的真實性。
吳正聽得不由暗暗點頭:好小子, 沒有一條律法是白背的。
一直在旁邊打醬油的呂府丞忍不住撩了撩眼皮,心道這小子第一次打官司便這麽猛。
有點意思,繼續看戲。
下面宋景辰開始問話:“王大娘,請問你與孫二牛是什麽關系?”
“老婆子與孫二牛住同一條胡同。”
“孫二牛平日裏為人如何?可有東家長西家短, 嚼人舌根搬是非之事?”
“二牛是俺們這塊兒有名的老好人, 從不與人沖突, 見了誰都愛說話是真,但俺從未聽過他背地裏說人壞話搬弄是非……”
問完王大娘, 宋景辰又接連問完十幾個證人,這些人從方方面面證明孫二牛是個口碑相當不錯, 為人和善、尊老愛幼、孝順父母又疼愛妻兒的老好人。
這就使得圍觀聽審衆人唏噓不已, 對孫二牛越發同情起來,因為關于恒祥居那事大家幾乎人人有份當個熱鬧來講, 誰成想偏就孫二牛這般倒黴了。
圍觀群衆同情孫二牛,堂上嚴侍郎卻是眼角露出一絲看好戲的得意, 既然以孫二牛平時的為人不可能造謠,那必然就是被人所指使了。
吳正眉頭微蹙,心中暗嘆一聲:小子你得意忘形把自己繞進去了。
呂府丞眼皮子又耷拉下來:得,誇早了。
年輕人啊,還是嫩了點兒。你只證明孫二牛是好人,孫二牛無辜就剛剛好,非要證明他不好嚼人舌根子,這不是畫蛇添足嘛。
衆人各懷心思,就聽宋景辰揚聲道:“各位大人,依據我方證人證詞,是否可認定孫二牛為人正直磊落,并無造謠歷史。”
這次不等吳正開口,嚴侍郎搶先回道:“他們均是與孫二牛熟識之人,且長久共同生活,證詞自然具有重要參考,且考慮到多位證人願意為他作證,我認為可以認定孫二牛沒有造謠前科。”
“吳大人可認可?”嚴侍郎轉向吳正。
吳正微微點頭。
見吳正點頭,嚴侍郎心中得意,至于呂府丞的意見,一個打醬油湊數的,問不問都一樣。
宋景辰請示讓自己的證人下去休息,嚴侍郎沒吭聲,心說幾個屁民說了幾句話,還敢說累着了,本官審案都沒說累呢。
吳正擡手,令一幫證人退下去。
大堂上清靜了,宋景辰展眉一笑,“各位大人,既然我等都認定孫二牛無造謠前科,那麽一個從無造謠前科的人為何獨獨要造恒祥居的謠呢?”
嚴侍郎冷笑:“自然是有人從背後指使。”
宋景辰:“嚴大人你看見了?”
嚴侍郎又被噎住。
宋景辰:“嚴侍郎老毛病又犯了,無憑無證便信口開河,在下想說得是孫二牛既無造謠前科,也無造謠的動機與意圖。
首先,諸位不妨設身處地,想象一下孫二牛當時所謂造謠的場面,當時背景是恒祥居因食客吃出蒼蠅一事傳出諸多醜聞,鬧得沸沸揚揚,其他醜聞真假不做評判,吃出蒼蠅一事卻是衆目睽睽之下發生,恒祥居無可辯駁。
所以恒祥居一事非憑空捏造,乃事出有因,各種言論真真假假短時間內迅速發酵,莫要說孫二牛這般大字不識的廚子,便是各位又有幾人能分辨出這些言論中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可見,此事普通人難以分辨別真僞。
再者,孫二牛發表言論之時,此事已經發酵幾天,他的言論是基于當時主流觀點,并非個人惡意捏造。
在下以為,當時情形,京城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此事,孫二牛不過是在與人的正常交往中随大流而已,他只是這些人中的一員,他的目的只在于讨論,而非故意散播。
綜上所述,孫二牛既無造謠歷史,亦無造謠意圖,且情有可原,懇請各位大人維持律法公正,從輕發落孫二牛。”
嚴侍郎眼見形勢越來越不利于施國公,他本想說“你又如何得知他不是受人指使?”
可被宋景辰擠兌幾回,他謹慎了,轉念一想,自己也沒有證據證明孫二牛受人指使。
若是孫二牛在自己手裏還好,有的是手段叫他招供,可偏這等案件歸京城府尹受理……
嚴侍郎正想着如何開口,就聽宋景辰又道:“若孫二牛不能得到公正處理,在下擔心以後京城中人人自危,若要看誰不順眼,便直接給人扣上一頂造謠诽謗的大帽子,豈不是亂套?
諸位大人,百姓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苦忙碌一天,既無錢飲酒作樂,亦無閑工夫茶樓聽曲兒,便是他們茶餘飯後插科打诨,聊天樂呵的權利也要被限制麽?”
是啊,你們堂上這些大人物吃香喝辣,要啥有啥,憑什麽俺們老百姓樂呵兩句都不行了,這世上還有公道嗎?
這幾乎是堂外聽審老百姓的共同心聲,他們人人共情孫二牛,亦人人都是孫二牛,孫二牛是無辜的,他們亦是無辜的。
人群中的趙敬淵朝身邊随從使了個眼色,那随從微微點頭,随即大聲嚷道:
“好!說得好,景辰公子說得太好了,孫二牛無罪!”
有人帶頭,外頭人群壓抑的情緒瞬間炸開,爆發出雷鳴般的呼喊:“孫二牛無罪!孫二牛無罪!……”
他們在為孫二牛發聲,更是在為他們自己發聲。
不說堂下聲浪如潮湧,卻說堂上三位,都是倒吸一口冷氣。
前面還好,堂上三位只能說宋景辰把律法研究透透的,巧思能辯。後面幾句直接叫幾人後背發涼——
孫二牛一案判決結果的影響,遠比他們想象中要大得多,它不是影響宋、施兩家,它影響到的是整個京城的安定。
普通老百姓能懂什麽,他們不懂你這案件裏到底多少個彎彎繞,他們看到的結果便是孫二牛說了兩句人人都沒當回事兒的閑話便被定罪了。
若是什麽大逆不道的話還罷了,偏偏不過是随大流,議論區區一個酒樓的飯食不幹淨。
這種輿情的影響不可不重視,就如宋景辰所說,老百姓們若是一點樂子都沒有,京城裏就該有亂子了。
所以說,宋景辰前面一大堆鋪墊不過是給他們三個找臺階下,最後這句才是重點!
僅憑這一句,他就可以為孫二牛翻案了。
這個時代,老百姓告狀的少,翻案的更是幾乎沒有,宋景辰不光為孫二牛翻案,他還字字句句為普通百姓發聲,人群中有些人甚至熱淚盈眶,他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與理解。
宋景辰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施國公針對他的謠言不攻自破,人人都有眼,眼睛會看;人人都有心,心會感受到。
宋景辰對待孩子的态度,對待那些證人的态度,足以證明他是一個施國公拍馬不及的人。
不,施國公那樣的不配同景辰公子比。
在這個時代,名望名聲是隐藏着巨大能量的資本,宋景辰既是做事,亦是做人,更是在為宋家擴大影響力,積攢民心聲望。
上善若水,名望亦如水,雖不似兵權強硬,但卻無孔不入,深入人心,比軍權更加難以撼動。
若是宋家的的影響力大到可以左右輿論,影響民心,那麽宋家在與皇權的博弈中便擁有了更多的回旋餘地。
眼見群情激憤,吳正一拍驚堂木示意衆人肅靜,三位大人商量一番,呂府丞繼續打醬油,一切唯吳正說了算。
呂府丞沒意見,這種敏感事情上嚴侍郎也不敢有意見,此案最終吳正拍板定案——
孫二牛雖無主觀惡意,但沒有弄清事實便随意說道終是擾亂社會秩序,本該處以笞刑,小懲大誡以儆效尤。因其已經坐牢十幾日,兩相抵消,當堂釋放。
吳正此判決一出口,堂下衆人歡呼叫好,這不光是孫二牛的勝利,也是他們這些平民的勝利,在京城這麽多年,還第一次見小老百姓贏了堂堂國丈。
以弱勝強的故事沒有人不喜歡,可以想見此事不光會傳遍全京城,甚者有可能被編成評書段子傳遍整個大夏朝。
施國公這次偷雞不成蝕把米,丢人丢大了。
淹沒在興奮人群中的施平志表情憤怒而複雜,若說之前他還認為父親太過杞人憂天,相信什麽批語箴言,現下他不得不承認那相士或許不是什麽無稽之談。
——宋景辰便是他們施家的克星,心腹大患!
卻說這邊胡子拉碴,滿臉憔悴的孫二牛被領了出來,神情激動難言。
孫二牛的老娘、娘子、倆個半大小子,還有一個剛會走路的小丫頭,齊齊跑上去,與孫二牛抱做一團,一家人喜極而泣。
大人物口中輕描淡寫的一個廚子而已,卻是一家六口人的頂梁柱,孫二牛若做牢,這一家子的天便塌了,等待他們的不是妻離子散,就是家破人亡。
說不得落到最後賣兒賣女也有可能。
這下可好了,孫二牛在上善樓那種地方當廚子賺得多,兒子能讨房不錯的媳婦,閨女也能嫁個好的,婆娘不受罪,家裏老娘亦能安度晚年。
圍觀百姓們見此情景無不動容,口中稱頌宋景辰,稱頌青天大老爺,也稱頌着皇帝陛下萬萬歲。
便是吳正看着眼前一家子人,亦不由心生感慨,産生了想要修繕律法條例的念頭,大夏朝現如今的律法條例對百姓申冤報案實在太過嚴苛了些。
京城一年中的案件關于普通百姓的屈指可數,若非出了人命案,沒人想往衙門跑。
宋景辰自是不知吳正想法,亦不知自己今日此舉為大夏催生了一個新職業——訟師。
他不想待會兒孫二牛一家子來找他磕頭什麽的,悄聲退至後堂。
等他進了後堂,才發現大哥、二哥、大嫂家哥哥都在後堂坐着呢。
自家人就不說了,宋景辰上前見過何氏大哥,“見過何舅哥。”
何府尹滿眼贊賞,沖景辰豎起大拇指,“好小子,口才犀利、分析透徹,又兼策略高明,便是我這京城府尹也不及你!”
何府尹似笑非笑在“策略高明”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懂得利用律法為孫二牛不算什麽,懂得利用皇權一錘定音才叫真厲害。
宋景辰忙道:“一時的運氣罷了,得舅哥這般褒獎,景辰實在慚愧。京城權貴聚集之地,父母官最是難做,舅哥将這偌大的京城治理地井井有條,才真叫景辰敬佩。”
何府尹哈哈大笑,招呼幾人去後院喝茶,宋景茂還有事務要忙,景睿亦忙着修繕京城水道,最近時不時就來一場雨,他得抓緊時間,兄弟幾個婉言推拒。
等從何府尹處出來,宋景茂朝景辰溫聲笑道:“等晚上回來大哥再替你慶祝。”
“好啊哥,我給你們留着點酒量,現下先應付那幫小子去。”
“你少喝些。”景睿道。
“放心吧二哥,我不想喝誰也甭想灌我。”
“看把你能耐的。”
宋景辰朝他做個鬼臉,嘻嘻笑道:“二哥,你看弟弟我今天不能耐嗎?”
宋景睿忍俊不禁,朝宋景茂道:“大哥你瞅他虛僞不,剛才還跟何舅哥謙虛呢。”
“那是自然,舅哥能跟親哥比嗎,自家哥哥還來什麽虛的,自然是實話實說了。”
自家哥哥面前,宋景辰倒是一點不臉紅。
……
上午審完了孫二牛的案子,下午吳正進宮向皇帝彙報案子的審理過程以及結果。
趙鴻煊沒有去禦書房,直接在寝殿召見了吳正。
吳正進殿時,趙鴻煊穿着寬松的常服,正側卧在羅漢榻上看奏折,右手邊的矮幾上散落着三四本折子、不知道是看過還是沒看過的。蘇公公在一旁小心地替他扇着扇子,将矮幾上冰鑒中的涼風一縷縷送過去。
殿內宮女與太監小心翼翼地侍立着,殿內安靜到有些壓抑,吳正随同內侍緩步上前,在皇帝不遠處駐足行禮。
“臣,吳正,見過陛下。”
見到吳正進來,趙鴻煊挑了挑眉,“案子都審理完了?”
“回陛下,案件已審理完畢,臣特來向陛下禀報。”吳正拱手回道。
趙鴻煊:“結果如何?”
吳正:“孫二牛當堂釋放。”
“哦?”趙鴻煊來了興趣,往起坐了坐身子,道:“說說,怎麽回事。”
身為大理寺卿,吳正自然是邏輯清晰,條理分明,亦是講故事的高手,便将上午審理案情的經過一五一十說與皇帝聽。
趙鴻煊先是聽得哈哈直笑,道:“如此說來,朕叫他背那些律法倒是歪打正着了。”
後面他聽到宋景辰那段關于“若孫二牛不能得到公正處理,以後京城中人人自危”的論調,趙鴻煊雙眸微縮,緩緩道:“景辰雖年幼,卻有大才,好好栽培,假以時日,必成國之棟梁。”
吳正聽得心頭一跳,皇帝此等私下場合裏誇人絕非是走過場,大概率出自他本意,用“國之棟梁”來誇贊,足見其對宋景辰的看重之意。
吳正道:“陛下所言極是。”
趙鴻煊沉了沉,道:“景辰四氣施國公,雖對他無實質傷害,卻令其士氣聲望銳減,你與宋景茂等人抓緊時間搜集證據,一旦時機成熟,務必要對施黨一擊必中!”
“臣知曉。”
趙鴻煊點點頭,似是突然發現吳正一直站着,道:“瞧朕這腦子,光顧着同你說話來着,來人,快給吳大人看坐。”
吳正忙謝過,趙鴻煊又詢問了他些別的,令其退下。
……
三伏天到來,皇帝要去避暑山莊避暑,依照慣例,去山莊避暑少則要呆上一個來月,是以随行人數衆多,除去後宮嫔妃、宮女太監等随行照料皇帝生活起居的人員,更有皇親貴族、文武大臣以及其随行親眷。
宋景茂、何氏、宋景辰皆在随行名單裏,阿福前幾日從南州府歸來,一同跟着去。
知夏打從幾天前就開始準備,将宋景辰居室內所穿衣物、日常所穿衣物,以及宴會場合所穿衣物,包括景辰日常戴飾品分門別類,足足裝了兩大木箱子。
另還有筆墨紙硯以及景辰閑暇時喜歡看的書籍、景辰慣用的茶具碗筷、景辰的玉簫古琴等等,幾乎是相當于一次小型搬家了。
景辰見了笑道:“知夏姐姐,再沒有比你更妥帖,更懂我的了。”
知夏不由莞爾,道:“等少爺以後成了親,您的夫人會比知夏更妥帖地照顧您。”
宋景辰彎唇,成親這個字眼距離他還是有些模糊遙遠,前世的小宋總是一個只愛錢的工作狂,宋景辰很難從他的記憶裏獲得什麽這方面對經驗。
對于一個可琴棋書畫、可琴簫酒茶、可縱馬射獵、可呼朋喚友、又有大事業要做,又有家人寵愛的十六歲少年來說——
若說他對成親有什麽模糊的期待,至少現階段來講,可能就是願意陪他一起玩,千萬莫要像娘親一樣管着他,唠叨他,這就最好不過了。
……
卯時一刻,皇宮前的廣場上旌旗獵獵,車馬齊聚,随行衆臣在宮門前聚齊,随着皇帝趙鴻煊一聲令下,車馬聲辚辚,整個隊伍在一衆禦林軍的護衛下,緩緩開動,浩浩蕩蕩朝着京西避暑山莊出發。
寬軒的車廂內,楊志坐正中,楊睿坐他側面。
楊志道:“我聽說馮侖現在成了宋景辰的人。”
“一條家犬而已。”楊睿聲音涼涼的,沒什麽起伏,不甚在意的樣子。
楊志冷哼。
楊睿隔着晃動的車簾,瞅見旁邊宋家的馬車,抹了下眼皮。
天青色紗簾被挑起一半,宋景辰正懶洋洋斜靠在軟墊上,一只腿屈起,修長如玉的手指随意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捏了顆葡萄往嘴巴裏咬,光滑如水的綢緞自手臂上傾瀉下來,水銀般流光溢彩。
旁邊丫鬟适時遞過粉釉蓮花小碟供他吐葡萄籽。
可真是個會享受的,這一幫子随行之人恐怕全都各懷心思,只有這位是真出來玩了。
楊睿忍不住想:一個是閑庭信步,一個是張牙舞爪,外公輸得一點都不冤。
楊睿有一種隐隐的預感,這次京西避暑山莊之行或許不那麽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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