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像当头一棒,砸的陈露阳一个激灵。
“厂长……!!!!”
陈露阳一个鲤鱼打滚,猛窜到王轻舟面前,双手死死的攥着王轻舟的手臂,一张脸激动的通红,连声音都带着一丝哭腔:
“您咋才来啊!!!!”
“我们修理厂的日子,这叫一个苦啊……!”
说到“苦”字的时候,
陈露阳特意一个抬头,两滴大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直愣愣的砸在了地面上!
卧槽。
张楠瞬间看傻眼了。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哀嚎,配上那两行“真情实感”的眼泪,直接把一屋子人全给镇住了。
就连王轻舟也被这阵仗整得一哆嗦,差点把胳膊抽回去。
好家伙……
都说知识改变命运。
这上大学前,人还好好的。
怎么读了半年书,人还变成精神病了?!
而陈露阳已经哭上瘾了,逮着王轻舟的胳膊就不撒手,声音凄切:
“厂长!我们的日子过的可太苦了。”
“兄弟们天天啃咸菜、喝稀粥,连块肉都舍不得买,全都省下来投到项目里了!”
“现在,哪怕一根螺丝钉,都是我们扒着口袋往外掏的血汗钱!”
“可就是这么勒紧裤腰带,也没一个人喊苦喊累!”
说到这,陈露阳双眼血丝尽显,就跟犯病一样,声调再次一个拔高:
“厂长,就冲着兄弟们这一腔热血,艰苦奋斗!!!
“年底了,您怎么也得给大家伙儿每人一个先进、发几个奖章,让大家好歹有脸回家过年呐!!!”
这话一说完,屋里顿时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默。
张楠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露阳,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羞耻。
这年头,讲的是集体荣誉,重的是默默奉献。
大家谁不是主动把“先进”“荣誉”让给别人。
哪有人当面跟厂长哭着喊着求奖章的!
你倒好,直接“哭天喊地”地上来抢功劳!
……关键你要荣誉就算了,你还用这么丢人的方式。
挺大个老爷们儿哭天抹泪的,张楠看着都觉得脸臊挺慌!
王轻舟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陈露阳一眼,淡淡开口:
“小陈主任,你要是馋肉,厨房里还有大半盆红烧肉和蘑菇炖大公鸡。”
陈露阳原本“哽咽”的嗓子眼瞬间一哽,哭声戛然而止。
王轻舟又补了一刀:“要是觉得油腥不够,还有大半锅涮锅水,你热一热再兑点盐,也能下饭。”
陈露阳愣是一副没听懂的样子,抬眼装傻,可怜巴巴的来了句:
“厂长,这是您特意给我们带的红烧肉吗?”
王轻舟彻底乐出声:“老董啊,我看这小兔崽子出去半年,别的本事没学着,脸皮是厚不少。”
听到“老董”两个字,陈露阳马上开始控制自己的表情。
就在他准备由委屈、哭诉转变成激动和热情的时候,
下一刻,
陈露阳蓦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愣住了。
“董厂长,您咋晒成这样了?!!”
说实话,董江潮虽然长相不如宋技术员,但也算是厂里中年组的当打选手。
个高,直溜,人也长得白。
眼前这人倒好,黑得跟宋小宝似的,连下巴和脖子那里都确黑的。
“在蓝海晒的。”董江潮不以为意开口。
“之前晒掉好几层皮,现在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陈露阳忙不迭地顺毛道:“领导,您这冬天捂一冬,明年就白回来了。”
眼见招呼打得差不多了,
陈露阳终于按捺不住,假装漫不经心地抛出试探:
“厂长,你们今儿咋突然来片儿城了?是来接我们大家伙回家的吗?”
王轻舟立刻眯起眼,一脸狐疑:“接你们回家?”
“你们这么多人还用接?”
“你小子这是又想挖坑让我跳吧?”
果然……
他猜对了。
陈露阳立刻“苦脸”上身,声音一哽:
“厂长,这次真得需要你出马了。”
“说起来这事儿也怪我。”
“原本我想着大家伙在外头辛苦了大半年,好不容易盼着过年,我就让他们早点买票先回去,我自己留到小年守最后一班岗。”
“本来安排的挺好,哪成想陆局、张叔他们仗着岁数比我大,死活不听劝。”
“非说什么来是一起来,走也得一起走,”
“可问题是,小年前后的团体票早卖光了。”
“票倒是能分开买,但他们一个个谁也不肯先走,非得等我一起!”
“我劝了,他们不听。我硬说,他们还翻脸。”
“现在好了,票也买不到,人都搁这儿扎着。
陈露阳越说越气,表情也越发焦躁,似乎动了真火。
“厂长,这帮人我现在是管不了了。”
“正好您来了,赶紧!把他们全都带走!”
陆局和张叔这帮人绝逼是疯了。
丫明明能提前买票,提前回家过年的,
可一个个非他妈中邪一样在这等自己。
还说什么临近过年就越不好买票,但过了年三十就好买了。
要是真买不到票回家,大家就一起在片儿城陪他吃完年夜饭。
等正月初一再一起回家。
他原想着趁王轻舟和牛主任过来,顺便把“大家伙儿的回程票”这事儿搭把手解决了,
哪想到王轻舟一听,反倒“嘿嘿”一乐,
“这事儿我可管不了。”
“你现在是他们的主任,你说话都不顶用,我一个厂长,哪有那本事~”
听到这话,陈露阳心里“咯噔”一下。
他真摸不准这老狐狸是故意撂挑子呢,还是在旁敲侧击。
可戏都演到这了,脸也丢得差不多了。
干脆一条道走到黑!
陈露阳干脆把小脖一梗:“行!那我们几个老爷们儿就在片儿城过年!”
“没钱买肉包饺子,我们就去雪地里挖野菜,刨树根!能吃一口是口!”
众人被陈露阳的话逗笑了。
“挖野菜……你去哪挖野菜!”
董江潮打趣道:“别说刨树根了,你就抠块树皮下来,都得被城管抓走!”
陈露阳一声凄惨:“那我们就喝西北风!”
难得领导在跟前,这时候不哭啥时候哭!
就在陈露阳打算借此机会,准备再往下添点料,再说的惨点,难点,
结果,一旁的张楠突然开口了:
“学校里有野菜。”
刹那间,
陈露阳的表情肉眼可见的纠结扭曲起来,一双眼睛像是要飞出两把刀子,活活扎死张楠。
“学校里真的有。”
张楠见陈露阳神情不对,又赶紧补充一句:
“而且假期学校的食堂也开放,不会饿着人。”
张楠有点着急了。
起初他看见陈露阳哭天抹泪的,还以为对方是在做戏。
可是越看,他就越觉得不对劲。
这半年,他跟着陈露阳走南闯北,不是去小作坊,就是奔技校。
不管碰见多大的困难,陈露阳从来都是一笑而过,
天大的麻烦,他都能想方设法地掰出一条路来。
像这样没皮没脸哭穷诉苦的时候,那基本上是从来没有过!
所以,张楠断定:
陈露阳的修理厂,是真的没钱了!
“要是实在没钱吃饭,我还有没用完的饭票,回头都留给你们!”
“……!!!”
陈露阳真是恨不得掏出一卷胶布,把这“活菩萨”的嘴封死!
你说你一个正经考上北大的大学生,咋就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看不出个眉眼高低就算了,你拆鸡毛台啊!
他好不容易铺垫半天,情绪都到位了。
结果你蹦出来了!
“既然有学校食堂,那我们也就放心了。”
王轻舟笑着拍拍陈露阳的肩膀,语气里透着点打趣的味儿:
“学校里肯定有饺子吃,这北大的饺子,咱还没这个口福呢!”
“……行吧!”陈露阳咬着后槽牙,心里是真服了。
要是换平常,自己一通不要脸,怎么也能达成点小目标。
但禁不住身边有个拆台的,自己说一句对方拆一句。
没招,
他只能转移话题,硬生生转移话题,装傻问道:
“厂长,你们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要是早知道,我好歹去火车站接接你们,给领导们安排安排嘛~”
王轻舟摆摆手,笑得跟看自家孩子似的:
“这次,我们是来参加全国工业先进单位总结表彰会的,一切都有会务组安排。”
“我们这也是刚下了火车,想着把行李托给会务组的小同志,来你这看看情况。”
“等一会儿人齐了,我们就要统一去招待所报道了。”
一听说他们要住招待所,陈露阳立刻假模假式的嘘寒问暖起来:
“那外面的招待所,哪有咱家里住的舒服啊!”
“要不这样,你们也别折腾去什么招待所了,回头我让陆局他们把二楼收拾收拾,咱们晚上就住厂里!”
王轻舟笑眯眯:“然后呢?跟着你们一块喝涮锅水,喝西北风?”
陈露阳腆脸开口:“那哪能啊!我去给你们买北大的饺子~”
“等你们开会那天,我再去借辆车,提前给你们接上!”
说到这,
陈露阳又是一声长叹,眼泪拔插的一拍大腿,满怀遗憾道:
“唉……说到底,还是我们修理厂没本事!”
“咱厂那小汽车、小货车,做得多带劲啊!”
“可我这连一辆都没配上……”
“要是修理厂能有一辆厂里的车,我能开着送你们去大会现场,那得多有面子啊!那该是多荣耀的事儿啊!”
陈露阳满脸的难受。
仿佛不能让王轻舟坐上本厂的小汽车,去招摇开会,是他一生最大的憾事!
“你们瞅瞅这个小陈主任,真是一句一挖坑啊!”
王轻舟把陈露阳看的透透的。
他一张嘴,王轻舟就知道他到底要干啥!
“刚刚变了法的跟咱们哭穷,这会儿又开始打车的主意了?”
陈露阳赶紧接上:“我这不是哭穷……我是实话实说!咱厂的车自己人都没得开,我这心窝窝都疼!”
牛主任在旁边笑着搭话:“小陈主任,你就放心吧!厂领导早就惦记这件事了。”
“现在厂里已经跟省里打了申请,等年后,就把最新款的小汽车和小货车运过来!”
陈露阳眼睛一亮:“真哒?!”
牛主任板着脸:“大哥还能骗你!”
“那份给省交通办的材料,还是我亲手写的。材料都送上去了,就等批文一下来,年后车就装车北上。”
“那可太好了!!!”
陈露阳激动的搓搓手。
别看修理厂地方不大,但平常里里外外要处理的事情真不少。
要是能有一辆小汽车和小货车,就会方便很多。
瞧着陈露阳和王轻舟他们唠起了工作上的事,
浑然不知道自己刚刚说错话的张楠,相当懂事机灵的借口离开,乖巧的回到接待室看图纸了。
王轻舟望着张楠的背影,忽然问:
“这些北大的学生给咱们干活,工资是学校给,还是我们给?”
话音一落,董江潮和牛主任也不约而同地看向陈露阳。
“都不给,我给。”陈露阳乐呵呵开口。
瞧着王轻舟、董江潮和牛主任疑惑的表情,陈露阳干脆把话说全了:
“他们不是厂里的员工,不带正式编制,厂里那点钱得留着年底给陆局、张国强他们发福利,动不了。”
“学校那边呢,也没这笔预算。”
“他们都是老师派过来做实践任务的,算志愿支援,不给工资。”
“之前项目给的钱,全都让我拿去买材料、拉设备了。”
“我是真搞不来多余的钱了……”
陈露阳的语气,跟刚刚的浮夸哭穷的模样完全不同。
仔细听起来,似乎还带着一丝轻描淡写,
仿佛事情已经这样了。
没办法,我解决不了,认命了。
“我不能让他们白跟着我忙活,”
“所以就把我的工资、补助、还有学校给的赚稿费讲课费奖金乱码七糟的凑一凑,给他们每个人都发点。”
“我现在满兜除了回家买车票的钱,是一分没有了。”
说完,
陈露阳把兜一掏,亮出瘪瘪的钱包。
除了几块零钱,就剩三个一分钱的钢镚,
生怕王轻舟他们不相信,陈露阳回身把厂里的账本也抱了出来。
账本上每一笔钱都记得清清楚楚,
该走的公账,所有的进项和出项都明明白白,
确实是没有工资支出的这一项。
“你还真自己掏腰包给他们开工资?”
董江潮语气里带着几分动容,连眼神都认真了几分。
“那可不,好几百块钱呢!”
陈露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快,心里却在滴血。
“我连我妈给我的零花钱都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