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第 28 章
以蕭窈與謝昭的身份, 共處一室再無旁人,還是這樣親近的姿态,多少有些不妥。
但崔循心中明了, 這倒不意味蕭窈對謝昭有什麽心思, 只是她自小長在武陵,少約束,這些年散漫慣了。
在他面前如此,在謝昭面前亦如此,沒什麽分別。
兩人的視線齊齊落在他身上,此時若要再走, 便顯得過于刻意。
崔循颔首,并未多言, 只沉默着步入書堂。
“琢玉來得正好, 我恰寫完。”
謝昭擱了筆,起身讓位, 将方才題好的字放在空書案上,又向蕭窈笑道:“栖霞山澗的清溪自學宮穿過,年前叫人移了梅樹沿溪栽種,其中還有十餘株難得的綠梅, 公主可要同去賞花?”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蕭窈扶着書案起身,欣然應道:“好啊。”
她前回随着班漪來時,只在外邊看過門庭, 未曾入內,心中也好奇這所謂的學宮內裏是何模樣。
有謝昭引路, 倒是方便不少。
她埋頭打理衣擺後, 随着謝昭出了門。
開闊而空空蕩蕩的書堂霎時安靜下來,依稀能聽見兩人的笑語聲, 逐漸遠去。
松風大氣都沒敢出,恨不得當自己不存在才好。但身上擔着職責,也只得硬着頭皮上前,侍奉筆墨。
才鋪了新紙,正要研墨,卻被崔循一句輕描淡寫的“出去”給打斷了。
松風連忙應了聲“是”,屏息退出書堂,臨出門前小心翼翼看了眼公子的神色。
崔循與平素并沒什麽不同。
并未因方才之事有半分不悅,也沒遲疑耽擱,就着硯中餘墨提筆題字,依舊沉穩、游刃有餘。
松風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
這才是他心中長公子應有的模樣,不會被誰牽動心神,也不會為誰破例。
蕭窈對此毫無所覺,看過綠梅,又在學宮四下逛了逛。
謝昭作陪,一路上為她講解各處屋舍的用途,耐心細致,周到體貼。
與他相處得多了,蕭窈不得不承認,謝昭格外招女郎們喜歡,也确實合情合理。
她隔窗打量所謂的棋室,随口問:“你的棋下得如何?”
謝昭道:“建邺之中,能贏過我的人不多。”
他并非那等自吹自擂,信口開河之人,能這麽說,便是棋藝絕佳。
“班大家從前教我時,曾提過,棋下得好的人大都天生聰敏,精于謀劃。”蕭窈指尖搭在窗棂上,想起舊事只覺好笑,“我試着學了兩日,果然不能成,一看棋譜便犯困,喝茶都不見得有用……”
她心性不定,耐性不足,便只随着班漪學琴,并不在棋上跟自己過不去。
謝昭莞爾:“聰敏與否,并不只以此衡量。公主若是何時想學棋,我這些年多少有些心得,或可指點一二。”
蕭窈随口應了,又道:“那能贏過你的人,有誰呢?”
這種問法稍顯冒犯,但她神色自若,眼眸澄澈,就當真只是好奇而已。
謝昭也并未因此不悅,如實道:“在公主識得的人中,琢玉應是其中之一。我與他對弈回數不多,但認真算起來,是輸多贏少。”
蕭窈乍一聽有些意外,想了想,又沒那麽驚訝。
無論她心中如何诟病崔循,都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十足的聰明人,仿佛只要他想,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出身高門,這些年順風順水。
實在是老天都格外厚待他幾分,叫人豔羨。
她看了眼幽靜的棋室,又看了眼含笑的謝昭,忽而有些感慨。
謝昭溫聲道:“公主可是還有什麽想問的?不必有什麽顧忌。”
蕭窈猶豫再三,輕聲道:“我只是在想,你早些年的日子,應當過得十分不易吧。”
謝昭怔了怔。似是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麽一句話。
那張向來從容不迫、始終帶着笑意的臉上頭回出現旁的情緒,雖轉瞬即逝,卻也顯得生動許多。
蕭窈本就猶豫這話該不該說,只是謝昭看她的目光實在溫柔,帶着些許誘哄,仿佛說什麽都不會有錯,這才如實道來。
而今見他失态,不由得愧疚起來:“我并非有意要戳你痛楚……”
“這不是痛楚,公主不必歉疚。”
“只是在許多人眼中,那段過去實在算不得光彩,便認為我會以此為恥。要麽避而不談,要麽有意嘲諷,倒從未有人如公主這般感慨過……”謝昭頓了頓,輕聲笑道,“倒令我始料未及。”
蕭窈垂首,看着石階縫隙生出的青苔,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好在值此關頭,仆役們尋到此處。
陽羨長公主遣了侍女來尋蕭窈,說是時辰不早,該回宮去了。
另一人則是奉崔循之命傳話,向謝昭行禮道:“長公子說,太常寺有些公務須得協律郎料理,您若得空,不若同回官署。”
謝昭有些意外,他并不認為有什麽公務是非自己不可的,但崔循既遣人來問,自沒有推辭的道理。
他颔首應下,看向蕭窈。
蕭窈已随侍女走出幾步,似是意識到還未同他告別,邊走邊回過頭道:“多謝你今日陪我閑逛,改日送你回禮。”
她并不流連,話音剛落,未等他的回答便離去了。
衣袂消失在月洞門外,轉瞬不見。
謝昭在原處站了片刻,又輕笑一聲,向那仆役道:“你家長公子在何處?領路吧。”
-
陽羨長公主一行離開建邺時,蕭窈特地起了個大早。
她依依不舍地從宮中送到宮外,又與長公主同乘馬車,一直送到了城門,終于還是不得不分別。
臨別之際,蕭斐攏着她的手,叮囑道:“窈窈如今年紀漸長,有主見是好事,卻也不必将什麽事都攬在自己身上。須知還有你父皇、有姑母在,萬勿委屈自己。”
“若何時倦了、煩了,只管來姑母這裏。”
蕭窈聽得眼酸,卻還是笑着應下,目送一行車馬出了城門。
再然後要走的便是蕭棠,在上元節後。
依着舊例,上元節這夜重光帝應登城樓觀燈,與民同樂。
蕭窈雖打定主意要同蕭棠夜游秦淮,玩個痛快,但這等慶典不便推脫,還是得陪重光帝同去才好。
她便叫六安提前備下畫舫,蕭棠先行,自己待慶典過後再趕過去彙合。
上元慶典與元日祭禮不同,并沒那麽多規矩,要随性許多。
用不着厚重的禮服、發冠,也無需将章程背得爛熟于心,只需走個過場。
青禾特地翻出那套石榴紅的衣裳:“這衣裳着實襯公主,班大家也說好,只是前回要往王家去不欲張揚,才挑了那件鵝黃色的。如今是個好日子,又不必有什麽顧忌,不如就穿這件。”
這衣裳是當初內司送來的,紅裙豔麗如火,其上的金線雀羽繡紋更是奪目,在燈火的映襯下熠熠生輝。
如天際晚霞織就的霓裳仙衣。
翠微笑道:“當日便覺着好看,不曾想暮色中看,更為驚豔。”
蕭窈見了也喜歡,便換了這套紅裙。
待到重新梳發髻、上完妝,恰到了往望仙門東樓去的時辰,陪着重光帝同登城樓。
禦街燃燈萬盞,恍若白晝。
不少百姓簇擁在城樓下,等待着帝王的到來。
雖知曉相隔甚遠,怕是什麽都看不真切,卻還是樂于來湊這個熱鬧。畢竟他日提起,也是見過“天顏”的人。
重光帝憑欄而立,垂首看了百姓許久,複又擡頭,目光落在了遠處秦淮河邊,那座近百尺高的燈樓上。
除卻仲夏時分的秦淮宴,這河最熱鬧的光景便是如今的上元夜。
兩岸燈火相連,流光溢彩,猶如天河。
蕭窈原本只想走完過場,尋個合适的機會便要開溜,而今見此壯麗景象,不由得愣了許久。
重光帝遙指燈樓,同她道:“這是王氏的手筆。”
蕭窈前回在“金闕”已經大開眼界,卻依舊會被王氏的財大氣粗所震撼,只是原本那點新奇與欣喜已蕩然無存,冷笑了聲:“他家可真是富貴。”
“窈窈。”
重光帝忽而喚了她一聲,卻又不再多言,沒頭沒尾的。
蕭窈疑惑:“父皇想說什麽?”
“不急,還是改日再說。”重光帝按着心口,低低地咳了幾聲,“你不是與阿棠約好夜游秦淮?就不必在此耗着了,還是應當玩得盡興些。”
蕭窈眉眼一彎,臨走前又勸道:“高處風寒,阿父也不要久留,還是早些回祈年殿吧。”
重光帝道:“阿父心中有數。去吧。”
在城樓上遠遠看去,只覺秦淮燈火萬千,及至近了才發現,此處當真是熱鬧極了,比之禦街不遑多讓。
兩岸燈火如晝,往來行人絡繹不絕。
有腦子活絡的攤販專程來此擺攤,有賣各色吃食的,也有賣飾物、脂粉等物的,不一而足。
蕭窈晚間只吃了兩塊糕點,下了馬車後穿行其中,被濃郁的香氣勾得饑腸辘辘。
青禾生怕被人潮擠散,緊緊地攥着她的衣袖:“小六已經在畫舫上備了吃食,說是班家特地叫人送了櫻桃糕,還有許多您喜歡的……”
蕭窈點點頭,目光落在樹下一處攤子時,不由得停住腳步。
那攤主是個上了些年紀的婦人,衣裳破舊,有幾處已經洗得幾近褪色,但收拾得幹幹淨淨,頭發梳得齊整。
一旁的木架上,是各式各樣的面具。
大都是以木料雕刻,算不上貴重,可木匠手藝不錯,上色後也算精巧。
蕭窈挑了個半面狐貍的,扣在臉上比劃了下:“好看嗎?”
婦人見她衣着裝扮這樣精致,便知出身不凡,小心翼翼道:“女郎這樣美貌,自是怎樣都好。”
“您難道不該是說,‘這面具襯得女郎更好看’嗎?”蕭窈調侃道,“如此一來,我聽了心中高興,自然就掏錢買了。”
婦人一怔,抿唇笑了起來:“女郎說得有理。”
蕭窈扯了扯青禾的衣袖:“你也挑個喜歡的,咱們一起。”
青禾欣然應了。
待挑選妥當,将要付錢時,兩人這才想起來壓根沒帶錢袋。
蕭窈的面具都系在臉上了,稍一猶豫,取下發上的絹花予她:“拿這個抵好了。”
這朵絹花,買下架子上所有面具都綽綽有餘。
婦人既驚喜又惶然,再三道:“多謝貴人賞賜……”
蕭窈被她謝得手足無措,讪讪笑了聲,抓了青禾的手想要離開。哪知一轉身,險些迎面撞上一人,驚得連忙後退幾步。
這個是身着貂裘的郎君,年紀不大,相貌原本也算清秀,只是配上那不懷好意的眼神,便顯得整個人流裏流氣。
他的視線仿佛黏在蕭窈身上,自上看到下,同身側之人輕佻一笑:“我同你賭,面具下這張臉決計不差。”
蕭窈被他看得極為不适,及至聽了這句話,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你是哪家的女郎?”他勾了勾手指,調笑道,“今夜華燈宴,缺個奉酒的娘子,你且摘了面具叫小爺看看,可夠格?”
蕭窈看向他身後的侍從,眯了眯眼。
青禾卻已經按捺不住,怒斥道:“放肆!你又是哪家的浪蕩子,如此輕薄!”
他身側那人像是擎等着這句話,立時恭維道:“這可是王氏九郎。你這等小門小戶出身,縱然未曾見過九郎,總該知曉王家。”
“能叫九郎看中,是你的福氣。”
蕭窈将青禾攔在自己身後,想明白眼前之人的身份,冷笑了聲。
王家九郎,王旸。
三房的嫡子,确有行事肆無忌憚的底氣。
但令蕭窈格外在意的,是他的母親,崔氏。
也就是崔循那位嫁入王氏的姑母。
蕭窈驚怒之後,逐漸平靜下來,不疾不徐道:“方才不是問我出身哪家?那我便也告訴你,是崔氏。”
王旸一怔,随即像是聽了什麽笑話,撫掌道:“你竟敢在我面前這般信口開河!若是編個謝氏、桓氏也就罷了,偏偏要往崔家扯。我可從來不曾見過,崔家有你這樣膽大包天的女郎。”
蕭窈道:“我不過崔氏旁支女,自然入不得王九郎的眼。”
“你倒是嘴硬,不見棺材不掉淚。”王旸玩味地打量她,稍一思量,“今日我表兄,也是崔氏長公子,亦在華燈宴上。你随我同去,他若認得你也便罷了,若不認得,你便留下為我奉酒。”
青禾被他說得雲裏霧裏,想阻攔,卻又不敢在這種時候暴露公主的真正身份。
蕭窈并沒慌,反笑道:“好啊。”
王氏的華燈宴設在樓船之上,附近被侍衛清得幹淨,常人只可遠觀、不可近前。唯有鳳簫與琴聲不可阻攔,随着夜風,散入尋常百姓之中。
王旸方才說得斬釘截鐵,及至真見着憑欄而立的崔循,卻沒了方才那股氣勢,規規矩矩問候:“表兄……”
崔循看了他一眼,略略颔首:“何事?”
“我方才撞見一謊稱崔氏出身的女郎,便想着,請表兄看看……”
在崔循疑惑的目光中,王旸聲音越說越輕,心中也生出些懊惱。
他那話,原本只是篤定了這女郎信口胡謅,想令她自己心虛承認,并沒真想叫自己這位表兄來斷官司。
身後跟着的女郎卻越過他,慢悠悠地走到他表兄面* 前,窈窕的身形透着閑散,絕不是心虛之人會有的姿态。
王旸愣住,只見那女郎連面具都沒摘,仰頭道:“阿兄,這位郎君方才攔了我,說是要我來華燈宴陪他飲酒。”
王旸已經說不出話了。
尤其是被自家表兄用那仿佛淬了冰的視線看着時。
身着紅裙的女郎偏了偏頭,又笑問:“阿兄以為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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