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章 第 55 章
立秋後, 暑氣日漸褪去。
崔翁早前先是病了一場,後又因崔循的事情煩心,再沒什麽閑情逸致垂釣。這日一場秋雨後, 天氣涼爽, 他難得又起了興致。
只是仆役們布置妥當,才下餌食,崔栾便到了。
崔栾自回到建邺,沒少陪着朱氏出游、會友,但交代的“正經事”卻不見任何進展。崔翁原就打算将他叫來問話,見此, 指了指一旁的空位,自顧自地落鈎。
崔栾也沒急着開口, 落座後端着盞茶悠閑品着, 目光落在湖面的浮漂上,仿佛當真是來看自家父親釣魚的。
父子倆相對沉默良久, 最後還是崔翁淡淡瞥了他一眼,先開口道:“你這些時日想必已經與琢玉聊過了。”
“是。”崔栾嘆了口氣,悵然道,“琢玉這些年着實不易, 朝中、族中這麽些事務壓在肩上,難為他了。”
“正因此,才該叫他盡快娶個出身名門的世家閨秀, 能幫着分擔幾分,不至于這般操勞。”崔翁三言兩句将話頭扯到此事上, 隐隐懊悔, “若早知如此,當年不該由他随意推了與桓氏的親事。”
崔栾一哂:“兒倒以為婚姻大事不急在一時, 寧可多等些年歲,也要尋個自己心儀的女郎才是。”
這話說出來,崔栾的來意已是昭然若揭。
崔翁瞪了他一眼,長須微顫:“你到如今這等年紀,反倒愈發不知輕重。我令你回來,是為了勸醒琢玉,不是叫你由着他胡鬧的。”
“兒早已寫信勸過,還專程問過夫人的意思,欲說和琢玉與顧娘子。”崔栾倍感無奈,嘆道,“實是他性如磐石,一旦認準的事情,旁人便是說再多,也無濟于事啊。”
他雖說得言辭懇切,崔翁卻并沒那麽好糊弄,一針見血道:“你倒是來我這當說客了!”
崔栾咳了聲,索性開門見山道:“琢玉自小跟在您身邊,是您親自看着長大的,又豈會不清楚他性情如何?當初他跪在您面前,卻依舊不肯改口,執意要娶公主時,就注定無論如何都不會變了。”
崔栾打量着崔翁的反應。見他眉頭雖皺起,但卻并未勃然動怒,就知道自家父親怕是早就想明白這點,只是不願接受,猶自掙紮罷了。
畢竟崔循是族中最為優秀的兒郎,自小到大無一處不好,人人稱贊、豔羨。身為長輩,自然是希望他能盡善盡美,不出半分差錯。
若真娶蕭窈,縱然不論能否為崔氏帶來助力,卻難免會帶累崔循被人非議,白璧微瑕。
“琢玉這些年為族中做了多少,何等不易,您亦看在眼中。”崔栾并不曾将“聲譽”看得如何重要,“他從來是個極為懂事的孩子,只求過這麽一樁,生死之外,又有什* 麽不能應他?”
“崔氏東山再起,琢玉居功甚偉。他無需倚仗聯姻便能做到這般地步,縱公主雖非世家大族出身,只要他心甘情願,又有多大幹系?何況有時血脈都算不得什麽,聯姻也不見得就當真能同進同退……”
“您今年不是想要重孫?三媒六禮便要耗上不少時日,懷胎還得十月,若是再不盡快定下琢玉的親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重孫,豈不可惜!”
崔栾先前答應崔循要為其說服崔翁,并非虛言,變着花樣将能想到的說辭悉數講了,到最後只覺口幹舌燥,又端了茶盞。
崔翁并未看他,目光望向湖面,一動不動,入定似的。
直到浮漂上下微動才終于有了動作,不疾不徐收杆,釣上來一尾頗有分量的肥魚。
自有仆役上前,将魚取下,置于魚簍之中。
崔翁這才緩緩道:“你就當真能斷定,琢玉今後不會愈發出格?”
崔栾一愣。
“咱們這位聖上并非面上看起來那般平庸無能,而公主,就更不是省油的燈。”崔翁一寸寸撫過身下蒲團,聲音愈沉,“是你小觑了此事。”
若蕭窈并非公主,哪怕只是末流士族出身的女郎,崔翁興許都不會如此猶豫。可她偏偏姓蕭!
又或者,她如大多女郎那般安分守己、三從四德,倒也罷了。
但冷眼旁觀她到建邺後種種,尤其是崔循的轉變,崔翁輕而易舉就能辨別出來,蕭窈與這幾個字半點都不沾邊。
若由她嫁入崔氏,是無法指望能改變她多少的,只怕崔循反倒會繼續對她無底線遷就。
只一想,崔翁就隐隐頭疼。
崔栾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他從來就對朝局政務沒什麽興趣,駐守京口是崔循的意思。他甚至不需要管多少事情,繁瑣的庶務自有屬官們料理妥當,而緊要的事務又有崔循決斷,故而日子過得清閑。
饒是如此,在諸多無所事事士族子弟中,他已經勝過大半了。
而今被崔翁點破,他愣了片刻,疑惑道:“父親是指公主與王氏之間的矛盾?”
崔栾起先也想過,并沒當多大的事。因士族之間大體和睦,但并非一派和氣、毫無龃龉,或多或少總會有些摩擦,卻又都會不約而同地點到為止。
在他看來,蕭窈嫁入自家成了崔氏婦後,王氏就不應當再為難,先前那些矛盾天長日久也就慢慢揭過去了。
崔翁一眼看出自家三兒子的心思,百感交集,最後只幽幽嘆了口氣,告訴自己不必為此動氣。他閉了閉眼,心平氣和反問:“若并非王氏不肯放過公主,而是公主不肯與王氏善罷甘休,又當如何?”
“雲舒嫁入王氏,縱不提守望相助,總沒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屆時琢玉會做什麽?”
崔栾被問得無言以對。他看這樁親事,就當真只是親事,并未想過這麽多。沉默片刻後遲疑道:“公主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
“可琢玉會為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顧。”因上了年紀的緣故,崔翁眼皮微垂,面無表情時便顯得不大和善,“他已經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情,若再聽之任之,焉知将來會如何?”
先前王旸傷得半死不活。流言蜚語有說他這般是因與旁人争搶妓子,動了拳腳,也有說他飲酒過多,自高處跌落才會落得如此。
崔翁一直不大看得上這個外孫,起初并沒放在心上。
只是往常遇着這等事情,縱然王氏不過問,崔雲舒總要回娘家哭上一場,既為訴苦,也為催促崔循做些什麽為她“主持公道”。可這回她卻并沒回來,甚至沒吩咐婢女遞話。
崔翁覺出不對,查探無果,便叫心腹老仆暗暗去問了女兒,最後得到了令他心驚的回答。
他曾為此大怒,一度想将崔循叫來責罵、重罰,可思來想去,最後還是作罷。甚至裝聾作啞,當作并不知情。
崔翁了解崔循,也正因此,才更清楚地意識到他的逐漸失控,知道不應再用以前的方法規訓。
年初他曾假托兒媳名義将蕭窈請來別院,拂了她的顏面,給她難堪。原本是想令蕭窈知難而退,兩人就此離心,誰知崔循轉頭就送了一份“大禮”,促成學宮收納寒門學子之事。
如今若再要計較,只會适得其反。
崔循是撐起崔氏門庭的頂梁柱,這些年崔翁從來以他為榮,卻不曾想,有朝一日竟會忌憚他。
而這一切,皆因蕭窈而起。
崔栾沉默良久。他雖不清楚究竟發生過什麽,卻也知道,崔翁不可能無緣無故将話說得這樣重。
放下空空如也的杯盞,嘆道:“您不允琢玉娶公主,他也不會另娶旁人的。”
崔翁緩緩道:“我豈會不知?”
崔栾眼皮一跳,心中直覺不大好。猶豫再三,還是斟酌道:“琢玉素來敬您。便是有什麽話,耐着性子說與他聽,想來總是能聽得進去些。”
崔翁瞥他一眼:“你擔心我會對公主動手?”
崔栾啞然。面上雖搖頭,心底卻着實有此擔憂。
因他這位父親實在也不是吃素的,若不然,豈能教出崔循?
“我不至于這般蠢。”崔翁冷笑,“他如今喜歡得正緊,公主若真有三長兩短,只怕連自己姓什麽都不認了。”
崔栾暗暗吃驚:“琢玉不至于此……”
崔翁不再多言。
他并沒要仆役代勞,親自在尖利的魚鈎上挂了蝕食,手臂輕輕一震,已帶着魚線遠遠抛出。
沒入湖面,泛起漣漪。
–
秋高氣爽,栖霞滿山蒼翠。
陽羨長公主來信,說是楓葉将紅,已備美食美酒相候,邀蕭窈共賞美景。
昔年借居長公主的溫泉別院養病時,蕭窈曾看過滿山楓葉盡染,記憶尤深。當即便寫了回信,應允下來,令前來送信的內侍帶回去交給長公主。
“收拾行李。咱們先回宮一趟面見父皇,待将回禀了此事,便啓程往陽羨去。”蕭窈一掃午後的困倦,興致勃勃盤算,“這時節過去,恰能趕上姑母那裏的螃蟹宴、菊花酒……”
翠微見她這般高興,含笑應了:“公主想要在陽羨留多久?”
蕭窈面露猶豫。正琢磨着,卻見青禾輕手輕腳進門,不由疑惑道:“這是怎麽了?”
青禾咳了聲,聲音卻依舊很輕:“前邊傳話,說是崔少卿來了。”
蕭窈愣了愣,下意識環視四周,再三确定自己是在行宮的書房,而非學宮後,不由得有些驚訝:“他來做什麽?”
自她搬到行宮,從來沒人造訪,可以說是門可羅雀。崔循此舉便顯得格外特殊。
青禾搖搖頭,又問道:“要請人進來嗎?”
蕭窈并沒費神多想,随口道:“興許是有什麽緊要的事,請他進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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