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章 第 57 章
崔循離開行宮時, 已是日暮西垂,比他預想的時間要晚了不少。
他還有尚未處理的事務。原想着見蕭窈一面,便該回城料理, 只是與她在一處時, 總是不知不覺間就已經過了許久。
尤其是在知曉她即将去往陽羨後,自制力蕩然無存。
最後索性放任自流,放着正事不管,與她一起消磨時間。
馬車途徑鬧市,長街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崔循挑開竹簾看了眼, 因隐約泛起的塵土氣皺了皺眉,目光不自覺落在路旁擺攤的商販身上。
那是一對年紀輕輕的夫妻。
男子正忙着收拾攤子, 婦人懷中抱着襁褓, 逗弄着牙牙學語的嬰兒,也會時不時看自家夫君兩眼, 含笑說着什麽。
夕陽晚霞的映襯下,其樂融融。
崔循以前從不會在意這些,視線掠過,不會為此多停留半刻。而今卻莫名被這滿是凡塵煙火氣的場景吸引了目光。
這對夫妻興許在算白日賺了多少幾錢, 又興許在商議晡食應當吃些什麽?
這念頭浮現在心頭時,崔循微怔。
他撚了撚指尖,猶能清楚地回憶起散開的長發落入掌中的觸感,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想念蕭窈了。
這種情緒興許會一直持續, 直至何時兩人成親, 日日相見,才能有所緩解。
他白日為各種庶務忙碌, 待到日暮,歸家就能見到她,同用晡食。晚間或是教她琴,又或是閑談對弈,無論做什麽都好……
崔循知道,此事不能操之過急,自己應當更有耐心些。可心中的設想實在太過美好,令他有些迫不及待。
想要快些将蕭窈娶回家中。
朝夕相處,耳鬓厮磨。
回到崔宅後,崔循先去了母親陸氏居住的院落。
陸氏在院中花架下乘涼,聽婢女說着些趣事。見着崔循後,又看了眼已然昏暗的天色,微訝道:“可是有什麽要事?”
崔循先問候了母親的身體,這才道:“書房中應有衛斯年所書山海經注,我想借去。”
陸氏愈發驚訝。
書房中那些金石拓片、書畫等物,皆是崔循父親昔年四處搜羅來的,後來他削了頭發,兩袖空空離去,什麽都沒帶走。
陸氏那時傷心不已,便令人鎖了書房。
還是後來漸漸緩過來,才吩咐仆役每旬灑掃,免得壞了那些珍貴藏品。
崔循卻是從來都當自己這位父親已經死了,再沒踏入過書房半步,就連少時曾經随他學的字跡,後來也有意無意漸漸改了。
陸氏看在眼中,雖未多問過什麽,但也知道崔循心中存有芥蒂。而今聽他來“借書”,自是驚詫不已。
她定定神,先吩咐了婢女去尋書,又疑惑道:“怎麽想起來要這冊經注?”
崔循平靜而坦然道:“公主在為堯祭酒整理書稿,有困惑處,欲借此書。”
他立于花架旁,身形俊挺如翠竹,高懸的宮燈映出深邃的面容,在夜風之中,竟依稀透着幾分溫柔的意味。
陸氏不由得一愣。
她這些年看着崔循長大,眼見他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面上越來越沉穩,心中越來越冷硬,從未想過他還會有這樣的神态。
縱然并不看好他與蕭窈的親事,一時間,卻還是百感交集。
陸氏緩緩搖着團扇,打量着他今日的裝扮,了然道:“你自學宮回來,是去見公主了。”
蕭窈并不是個細致入微的人,見着崔循,只覺他容色動人,會下意識多看兩眼。但陸氏為人母,又是世家養大的标準閨秀,自然能看出來那些微末處的心思。
她頓了頓,失笑道:“你啊……”
陸氏一直知道,崔循的親事最後必定是由崔翁拍板定下的,自己的話并沒多少分量。因此哪怕對蕭窈心存好感,知曉崔翁不喜,也勸過崔循不要再招惹公主。
那時想的是,這對他而言應當不是什麽難事,哪知過了這麽久,反倒越陷越深。故而笑完,又忍不住嘆氣。
“母親不必憂心,”崔循看出她的心思,低聲道,“我自會将親事安排妥當。”
他從來都是個極令人省心的孩子。
陸氏這些年就沒為他費心勞神過,母子之間自然并非生疏,但細論起來,興許也算不得十分親近。
崔循從不麻煩她,也并不依靠她。
陸氏隐隐意識到這點,正猶豫着是否該說些什麽,婢女已經捧着那冊山海經注回來。
崔循恭謹道:“母親服了藥,夜間起了風,還是早些回房歇息為好。”
陸氏只得點了點頭。
崔循親自接過書,轉身離去。
涼風灌入寬大的衣袖,衣袂飄飄,挺拔的身形逐漸隐沒于夜色之中。
分明有仆役挑燈引路,算是同行,可遠遠看去,卻還是叫人覺着他形單影只的。
陸氏沉默良久,直到一旁侍立的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這才回過神,長長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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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窈雖也是當晚回宮,但攬鏡自照,看了看自己的形容,到底還是沒敢去見重光帝。
生怕被他看出什麽端倪。
沒名沒分,還要攪和在一起,這種事情對他老人家而言,恐怕沒那麽容易接受。
直到第二日,往陽羨的車馬行李都準備妥當,蕭窈才去了祈年殿。
她原以為重光帝也會如崔循那般,說些“萬事小心”、“早去早回”這樣的叮囑,但并沒有。
重光帝只是又欽點了一隊衛兵随行,護送她去長公主處。
“陽羨有好山好水,風景絕佳,盡可以慢慢賞玩,不必急着回京都……”重光帝手邊還放着剛熬好的藥,熱汽攜着苦意彌漫,他早已對這種氣味習以為常,并無任何不适。
蕭窈揉了揉鼻尖,促狹道:“我若是許久不歸,阿父不會想念我嗎?”
重光帝微怔,随後笑道:“若當真樂不思蜀,足見你在陽羨玩得高興,阿父又有什麽可擔憂的?有長公主在,想必也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比建邺自在。”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蕭窈才會起過去陽羨投奔長公主的心思。
而今卻搖了搖頭:“我住上一段時日,就會回來,阿父須得好好養病,不能再為那些庶務太過操勞了。”
這樣的話不知叮囑了多少遍,重光帝總說“不妨事”,蕭窈起初信了,漸漸地卻總是難以安心。這回去陽羨,也想問長公主借屈黎一用。
她托腮看着,待重光帝用過藥,這才離開。
陽羨與武陵相隔千裏之遙,往來不易,這些年蕭窈雖時常惦記着,但除卻書信往來,再沒去過陽羨。
而今自建邺出發,兩地相距二三百裏,方便許多。
馬車才離宮,蕭窈已經同翠微、青禾她們回憶昔年在陽羨養病時的舊事。
“姑母別院那處溫泉很好,山景極佳。”
“還有那個廚子,做的點心也好,甜而不膩,酥脆可口。”
“……”
青禾連連點頭附和。
蕭窈倚着迎枕,挨個數了一遍,最後不可避免地提及長公主後院那些個樂師,笑道:“他們很會誇人。”
因長公主喜歡她,所以總有人見風使舵,見着她時少不了溢美之詞,幾乎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蕭窈自然知道他們是為了讨長公主歡心。
但并不妨礙她聽得高興。
青禾噗得笑出聲,倒也想起一樁舊事,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原本平穩行駛的馬車卻停了下來。
蕭窈估摸着時辰,了然道:“是要過城門了。”
話音剛落,只聽車外傳來六安刻意壓低的聲音:“公主,長公子身邊的仆役求見。”
蕭窈怔了下,挑開窗簾,認出等候在路旁的人正是常伺候在崔循身側的松風。
他呈上黑漆描金的木匣,恭敬道:“長公子吩咐小人在此等候,将此物交給公主,另祝公主一路平安順遂。”
蕭窈這才想起,自己先前提過想要衛氏經注。
但她那時全然是局促之下沒話找話,說完也就忘了,自己都沒想起來要再向崔循讨要此物。卻不想他竟真記着,專程令人送來。
“這樣……”她親手接過木匣,偏了偏頭,“代我謝過你家長公子。”
松風恭敬應下。
說話間,侍從已經向城門處的守軍出示過令牌。蕭窈放下竹簾,示意前行。
原本叽叽喳喳不停的車廂中倒是安靜下來。
翠微無聲嘆了口氣,什麽都沒說,看向蕭窈的目光既無奈、又縱容。青禾卻是滿眼好奇,看着她膝上這精致非常的木匣,就差催她快些打開了。
蕭窈無奈瞥了她一眼:“只是一冊書罷了。”
說着随手打開,随即愣住。
藏藍的書冊上,躺着一枝桂花,淡黃色的細小花瓣開得正好。随着木匣打開,有淡淡的桂花香氣溢出,逐漸在車廂中蔓延開來。
青禾“咦”了聲,看一眼桂花,再看一眼蕭窈。
蕭窈也難掩驚訝。
她這些年其實陸續收過不少人送的花,一只手數不過來那種,卻唯獨沒有想過,崔循竟也會折了花枝送她。
……有種鐵樹開花的微妙之感。
她輕輕拈起花枝,看了片刻,這才又看向那木匣。
匣底的錦布上,除卻一冊頗有年頭的山海經注、幾片散落的桂花,再無其他。
崔循這樣的人,果然不會提筆寫信。
像這樣放一枝花進來,隐晦地表明心意,恐怕已經算是難為他了。
見她嘴角微微翹起,青禾徹底沒了顧忌,打趣道:“這桂花與公主喜歡的衣裳很是相稱。”
青禾口中所說的衣裳,正是蕭窈昨日見崔循時身上穿的那件。
她想起昨日午後種種,摸了摸臉頰,将花枝扔回匣中,咳了聲:“我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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