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 第 75 章
每逢年節, 各姓士族格外繁忙。
總有赴不完的筵席,看不完的熱鬧,如鮮花着錦, 烈火烹油。
只是今年別有不同。
年後沒幾日, 謝氏長公子過身。哪怕謝氏上下想盡辦法,延請名醫,不知廢了多少價值千金的珍貴藥物,也依舊沒能留住謝晗的性命。
正月裏張燈結彩的喜慶裝飾悉數撤去,觸目所及盡皆缟素。
蕭窈與謝晗從無往來,但因長公主與謝氏的交情, 随她來此上了柱香,全了禮數。
今回不曾見到謝夫人。
說是哀毀過度, 自長子亡故那日, 便一病不起,這才不曾露面。
濕冷的空氣中彌漫着香火與紙灰的氣息。蕭窈擡手蹭了蹭鼻尖, 看向門外待客的謝昭,只見他身着粗麻孝服,正斂容同前來吊唁的賓客們說着些什麽。
賓客們待他的态度有微妙的不同,并不明顯, 蕭窈卻還是立時回過味來。
從前謝昭只是個閑散公子,衆人會稱贊他的琴技、才學,卻也僅限于此。可從今往後, 無謝晗的壓制與排擠,他便是謝氏這一代中的佼佼者, 前途無限。
衆人對此心照不宣。
嘴上不提, 言談舉止卻已經先一步顯露出來。
但蕭窈心中也明白,此事并沒那麽容易。謝氏族中少不了暗流湧動, 只怕還是得過幾年,才能徹底塵埃落定。
同樣暗流湧動的,還有王氏。
元日朝會後,賜宴百官。重光帝與王公談笑間提及鎮守湘州的王儉,大為稱贊,待筵席散去之際,又笑道:“而今京都宿衛軍很不成樣子。晏游到底年輕,難以獨當一面,還是須得資歷深厚之人,才能練好兵,令朕安心。”
王公覺出不對,正欲代為推辭,重光帝卻已令侍中拟旨,召王儉歸京。
“聖上此舉何意?”王老夫人雖也想念這個常年駐守在外的小兒子,卻并不至于為此昏了頭,神色凝重道,“當真是想儉兒來整治宿衛軍?”
王公對自己弟弟的斤兩有數,心下冷笑了聲,只道:“而今管着宿衛軍的小晏統領,是個有本事的,吸納流民、嚴整軍紀,較之先前已大有起色。”
“既如此,令叔父回來接手京畿兵馬,豈不正好?”王滢不大自在地拂過額角刻意剪出的碎發,插嘴道,“我随長姐去荊州就是。”
王公瞥她一眼,嘆了口氣。
“你阿父并非為此煩憂。”王老夫人扯了扯唇角,雖疼愛這個孫女,眼下卻也沒功夫同她細細解釋。只開門見山問道,“聖上是不放心我們王氏,還是更甚,想要徐徐圖之、開刀放血。”
“我亦拿不準主意,”王公言簡意赅道,“只是無論如何,五弟還是該留在湘州才是。”
哪怕王儉再怎麽不成器,整日不問庶務,只知飲酒作樂。可湘州到底有數萬兵馬,用以威懾,令人不敢輕舉妄動。
若真由他回來,無異于自斷一臂。
王老夫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垂眼思忖。
“此事旁人勸未必有用,得桓氏同聖上提及,才有分量。”王公頓了頓,問道,“阿旖與存遠之間,是有何龃龉?”
存遠,便是桓維的字。
從前他們夫妻二人遠在荊州,王公并未覺出有何不對,直至搬回建邺暫住,才漸漸發覺,女兒與女婿之間并不似傳聞那般伉俪情深。
尤其是在與蕭窈那場争端後,王旖顏面掃地,不單單是因她那日舉止不妥,更因夫家全無回護之意。
王公原是随口一問,見自家母親似是神色有異,追問道:“夫妻之間自免不了拌嘴争執,說開就是。他二人連兒女都有了,何故至此?”
老夫人閉了閉眼,疲倦道:“我心中有數,你自去吧。”
王公見此,只得起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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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雖過,陽羨長公主卻并啓程回陽羨,只道:“橫豎無事,倒不如索性待你大婚後再走,若不然回了又來,白白在路上空耗光陰。”
“何況學宮建得極好,我也想再多看看。”
蕭窈對此自是萬分欣喜。
東陽王一行也留了下來,個中緣由令人啼笑皆非。因枝枝抱着自家老父親的腿撒嬌:“棠姐姐先前在這裏同公主姐姐看燈,說是像畫一樣,阿父要走,是不是不疼枝枝……”
說着說着,都快要抹眼淚了。
東陽王立時沒了法子,只好答應,免得一路上都要被小女兒念叨“偏心”。
事情傳到蕭窈耳中時,她亦是哭笑不得,随後叫人問過東陽王的意思,上元這日帶枝枝去觀燈。
“上元夜人多眼雜,”重光帝得知後并未阻攔,只叮囑,“多帶些人手。”
若出門的只蕭窈自己,未必會聽從,但她此次帶着枝枝這樣年紀小的女郎,怕照看不及,便帶了乳母、侍從們随行。
滿城燈火的場景蕭窈去年已經看過,枝枝卻是頭回見,目不暇接。
長街人潮湧動,蕭窈便将枝枝抱在懷中,令她能夠看得更清楚些。
枝枝擡手圈着她的脖頸,很喜歡公主姐姐身上香香的氣息,卻又有些遲疑,依依不舍道:“阿姐若是累了,便叫旁人來抱我吧。”
蕭窈的力氣是比尋常女郎要大上些,但這麽一路走過來,小臂也開始隐隐泛酸。擔憂脫力摔了枝枝,正欲回身将她交給乳母,卻只覺懷中一輕。
“當心。”
周遭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蕭窈還是立時辨出這道聲音,擡眼看向崔循。
他稍一用力,已将枝枝接到自己懷中。
枝枝本就喜歡這個形貌俊美而清隽的公子,前些時日收到那盒滋味絕佳的杏酥糖後,就更喜歡了。
當即湊到耳邊,小聲喚道:“姐夫。”
蕭窈揉捏着手腕,并未聽清,卻只見崔循微怔,随後竟笑了起來。一旁木架上懸着的琉璃燈流光溢彩,映着他精致的面容,绮麗動人。
蕭窈看得愣住,待到枝枝疑惑地喚了聲“阿姐”,這才回過神,欲蓋彌彰道:“想起些雜事。”
枝枝不疑有他,坐在崔循臂彎間張望片刻,指着不遠處的攤子道:“要那個。”
那是個賣糖畫的攤子。
火上熬着琥珀色的糖漿,只需報上想要的花樣,攤主便會舀上一勺,手腕微動,糖漿落于紙上。
筆走龍蛇似的,流暢絲滑,須臾便成。
此時攤位前已經有不少人,侍從正要上前清場,被崔循淡淡掃了眼後,站在原地沒敢動彈。
市廛繁鬧,不過幾步路的功夫,仿佛就要被迎面過來的人沖散。
蕭窈下意識牽了崔循的衣袖,并未說話,不約而同地與枝枝看那攤主作畫。覺察到身側的視線後,這才偏過頭看他,問道:“幫我想想要什麽式樣。”
崔循聽不真切,微微俯身。
蕭窈墊腳,湊到他耳邊又問了一遍。
攤主捏着竹簽,将糖畫遞與客人,再擡頭,眼前一亮,只覺眼前這一家子似是畫中走出來的人物。
他在鍋中添了些糖,笑問:“小女郎想要什麽式樣?”
枝枝忙不疊道:“要一只小雀!”
攤主立時應了,又看向蕭窈:“夫人呢?”
蕭窈:“……”
這倒真怪不得攤主誤會。她與崔循站在這裏,過路之人見了,亦有暗暗感慨“郎才女貌”的,再看懷中抱着玉雪可愛的小女郎,當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子。
蕭窈抿了抿唇,沒說什麽,只輕輕扯了扯崔循的衣袖。
崔循失笑:“要一只小狐貍。”
攤主凝神稍想片刻,舀起糖漿,依舊是一氣呵成。以竹簽嵌入,小心翼翼将糖畫取起,分別交付給她們。
蕭窈看着手中這只糖畫狐貍,只見它似是在卧着睡覺,懷中抱着自己蓬松柔軟的尾巴,可愛極了。
她沒舍得吃,看了半晌。
待到枝枝犯困,令侍從送她回去歇息,這才得空問崔循:“為何要這個?”
崔循透過琥珀般的糖畫看她,低聲道:“像你。”
狡黠。可愛。
蕭窈被看得臉熱,拉着崔循的衣袖往河邊僻靜無人去,明知故問翻舊賬:“今日總不是巧遇了吧。”
她帶着枝枝出門前,便隐約料到會遇到崔循。
因兩人之間能見面的次數寥寥無幾,若無今日,恐怕再見面之時,就得等到成親了。
雖說只有月餘,并不算久。
但細算起來也有幾十日。
“不是。”崔循認下。他這樣的人,若非是為見蕭窈,恐怕這輩子也不會在這樣人來人往的擁擠長街上駐足。
“哦,”蕭窈拖長聲音,“你想念我了。”
“是。”崔循頓了頓,反問,“那你呢?蕭窈,你可曾念我。”
“有那麽幾分。”蕭窈擡手比劃了下,一時有些好奇,“待到成親後,你還會這樣叫我嗎?”
早前崔循連名帶姓稱呼她時,語氣大都不怎麽好,冷得猶如寒冰,以致她偶爾會油然而生一種被夫子叫起來問話的錯覺。
到如今,崔循再不會那樣同她說話。
但蕭窈每每聽到,還有會有些許不适應,只覺太過正經。
明明她阿父、姑母,還有晏游他們,都會喚她“窈窈”,崔循卻仿佛始終沒有改口的意思。
蕭窈在狐貍耳朵尖上舔了下,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回答。
崔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亮的聲音仿佛有些啞:“不會。”
“那你會如何叫我?”蕭窈愈發好奇,想了想,疑惑道,“是叫‘夫人’嗎?”
問完自己覺着極有道理。
崔循這樣古板的人,循規蹈矩,倒也說得過去。
崔循未答,只是在她手中的糖畫咬了一角:“屆時你便知曉。”
蕭窈震驚。看着缺了一角的糖,沒忍住瞪了他一眼:“你……”
“別看它了,”崔循低頭親她,将唇齒間含着的糖送至她口中,啞聲道,“改日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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