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章 第 94 章
蕭巍入京的消息, 由中書舍人秦彥禀到重光帝這裏。
秦彥是末流士族出身,雖有真才實學,但從前只在領了個無足輕重的閑差。
後來得重光帝看重, 提拔至此。
知恩圖報, 是個得用之人。
他與桓氏子弟往來時,覺察之後,立時入宮面聖。
重光帝難得一日精神尚好,也從謝昭今日遞上來的奏疏之中得知此事。他對此并不意外,也不曾因此舉中所流露的僭越之意動怒,只平靜嘆道:“終有這麽一日。”
他并非那等有雄才大略的帝王, 時局爛成這樣,做不到力挽狂瀾。陰差陽錯坐到這個位置上, 也唯有盡力将能做的事情都辦了。
對于江夏王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倒真是無可奈何。
“江夏王數載未曾朝見,如今令世子這般行事, 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聽之任之,只怕他日生靈塗炭……”秦彥憂心忡忡,聽外間傳來腳步聲,這才止了話頭, 垂首行禮,“見過殿下。”
這兩日陰雨連綿不休,天氣濕寒。
蕭窈解了大氅進門, 拂去鬓發上沾染的水汽,零星聽見一句, 便猜到因何而起。
重光帝正要将奏疏遞與葛榮, 叫秦彥一并退下,卻被蕭窈橫插一手, 徑直接過奏疏。只好無奈看了她一眼,半是縱容地責備道:“越來越沒規矩了。”
蕭窈不以為意,笑道:“這些時日,我原也沒少看啊。”
重光帝卧床不起時,朝中的奏疏公文大都積壓着,無暇顧及。
蕭窈大略翻看過,剔除那些無關緊要的,自行斟酌後,再問由重光帝一手提拔上來的秦舍人與侍書禦史他們。
初時磕磕絆絆,漸漸倒也上手,分擔了不少。
重光帝倚着憑幾而坐,見她一目十行看過,未有驚訝之色,了然道:“你已知曉蕭巍入京。”
蕭窈輕聲道:“是。”
無論秦彥還是謝昭,得的消息都不如她快。何況蕭巍入京後除卻桓家,最先去的便是崔循的山房。
只是那日到最後,崔循也沒允她搬回朝晖殿,反倒是叫仆役們收拾物什,自己搬回了卧房。
像是張密不透風的網,将她裹得嚴嚴實實。
她在家中修養了兩日,琢磨得差不離,這才來了祈年殿。
重光帝正沉吟着,秦彥卻罕見失了禮數,主動開口相詢:“殿下以為,此事當如何?”
蕭窈心中所想,與謝昭所提的意見不謀而合。只是合了奏疏,看向重光帝,尚未開口便覺眼中酸澀。
“不必避諱。”重光帝神情溫和,似乎并沒将此事與自己的生死置于一處,從容道,“我這兩日倒覺着身體有些起色,未必犯得上着急。而今議一議,只當是有備無患。”
蕭窈掐了掌心,壓下心底的酸楚,盡可能平靜道:“六叔為人與世無争,想來未必願意與江夏王對上,趟這趟渾水。”
“但他家中子孫衆多。”
“不若便依謝昭所言,從六叔膝下擇一子過繼,及早定了儲君之位。便是将來江夏王真有歹意,名不正、言不順的,禮法上便先站不住腳。”
秦彥暗暗颔首。
重光帝卻不免猶豫:“十餘歲的少年,如何能與虎狼之輩相争?只怕傷了性命……”
他身為兄長,遠比常人了解江夏王蕭誨的心性與行事,只覺此事頗有風險。
秦彥知曉這位聖上的脾性,時常既慶幸他宅心仁厚,卻又甚是無奈。偏有些話不該他來說,只得求助似的看向蕭窈。
“若由江夏王坐上皇位,只怕贻害百倍。兩害相權,自然應取其輕。”蕭窈在心中反複思量過,而今并不猶豫,徐徐道,“何況倒也并非是要逼迫誰,大可問問六叔的意思,興許衆多子弟之中有情願一博的。”
秦彥道:“正是此理。”
“前歲六叔來時,帶了那個叫蕭霁的孩子。我因阿棠與枝枝的緣故,與他有過往來。年紀雖不大,卻進退有度,有自己的主意……”
蕭窈頓了頓,輕聲道,“更何況,今時已不似從前那般艱難。”
秦彥聽出她話中深意,面露喜色:“公主之意,是說崔氏願站在這邊?”
過繼立儲之事,決計離不開士族的支持。
若是他們有意阻撓,明裏暗裏使絆子,便是重光帝真有此意,也未必能成。
蕭窈微微颔首,又道:“不獨如此。朝中有秦舍人你們在,湘州還有晏游,皆是助力。”
也正因此,斷然沒有棄子認輸的道理。
重光帝垂眼思忖良久,緩緩應道:“那便如你們所言。”
秦彥來時的意願達成,便沒在此久留,多打擾父女兩人。
重光帝原想打起精神,親自來寫這封送給東陽王的書信,只是尚未提筆,便被蕭窈勸下:“阿父只管說,我來寫就是。”
她并沒要內侍來伺候,自顧自磨了墨,落筆紙上。
寫幾句,待重光帝想想,又繼續。
與早前相比,蕭窈的字稱得上大有進益,工整娟秀,自有筋骨。許是與崔循相處日久,看他的字看得多了,潛移默化,細究起來竟也有三分相似。
待到一封信寫完,又取了重光帝的印玺來,穩穩當當按下。
這半日下來,重光帝臉上已有倦色。
蕭窈妥善封了書信,向葛榮道:“扶阿父歇息去吧。”
若依着往常,她會在此看上小半日奏疏,待到暮色四合,才趕在宮門落鑰前回家去。
往往時比崔循還要晚些。
但念着崔循今晨不依不饒的叮囑,稍一猶豫,還是沒再多留。
因落雨的緣故,天色格外昏黃晦暗。
六安亦步亦趨跟着,打着傘。
才出祈年殿,便遇着過來面聖的謝昭。
他而今身着朱衣官服,在這晦暗的風雨之中,倒是抹不容忽視的亮色。
蕭窈停住腳步,颔首問候過,又道:“阿父才服了藥歇下,你有何要事?”
“是為蕭巍入京之事。”謝昭嘆了口氣,面露無奈之色,“原該今日一早攜奏疏前來面聖,只是偏生不巧,家中生了些事端,以致耽擱怠慢至此……”
蕭窈點點頭:“方才議罷,已去信東陽。”
她雖沒明說重光帝用了他上書所提的建議,但這話一出,謝昭還是立時明白過來,微微笑道:“那便好。”
蕭窈正要離開,走得近了才發覺他臉頰添了道傷,不由得停住腳步。
于謝昭出色的相貌而言,這道一寸長的傷倒如白璧微瑕,叫人看了,不由得暗道一聲“可惜”。
但蕭窈更疑惑的是,他這傷由何而來?
謝昭而今是謝氏金尊玉貴的公子,行走坐卧皆有人悉心照料,哪裏會叫他身涉這般危險的境地?
蕭窈還沒想好該不該問,謝昭留意到她的目光,擡手拂過那道傷,嘆道:“見笑了。”
見他主動提及,蕭窈便再沒顧忌,輕咳了聲:“你這傷是……”
“是母親的手筆。”謝昭神色自若地摸了摸咽喉,“那金簪原是沖着此處來的,只是我及時反應過來,躲避開,便只在臉上留了一道。”
他口中的“母親”,是那位并無任何血脈關系的謝夫人。
獨子謝晖病逝後,謝夫人失了争強好勝的底氣,悲恸之下一病不起。
自那以後,蕭窈便再沒在任何筵席之上見過謝夫人,以致如今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謝昭說的是誰。
遲疑道:“她為何如此?”
無論是昔日秦淮宴上那個端莊容肅的謝夫人,還是為了向她借屈黎而忍氣吞聲低頭,強顏歡笑的謝夫人,都很難令蕭窈将她與此事聯系起來。
謝昭稍一猶豫,輕描淡寫道:“許是思念長兄,悲痛太過,又聽了些捕風捉影的閑言碎語,竟疑心長兄之死與我有關……”
此事倒傷不了謝昭的根本,卻也并不如他所言那般輕松。
畢竟謝夫人在禮法上總是他的“母親”,這樣誅心的指控難以正經澄清,無論怎麽自證,也堵不了所有人的嘴。
恐怕總會有人暗暗揣測,謝晖之死是否與他有關。
蕭窈設身處地地想了想,不由替他感到為難,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幹巴巴譴責道:“你可知此事是誰在背後指使……”
謝昭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神情無奈。
蕭窈沉默下來。
她莫名領會了謝昭的意思,既覺着這沒來由得的揣測實在是無稽之談,但心中卻又忍不住想,崔循的确是能做出這樣事情的人。
崔循那日曾問過,“誰向你搬弄是非?”
她自然不曾将謝昭供出來,但崔循若有心,其實并不難查到她自何處得知。
退一步來說,便是真有誤會冤了謝昭,于他而言難道會有什麽損失嗎?兩人本就因宿衛軍的歸屬較勁,哪差這點。
想明白這其中的關系後,蕭窈便說不出反駁的話,欲言又止,看向謝昭的目光中添了些許愧疚。
“公主不必如此,我并不懊悔。”謝昭卻笑了起來,“便是重來一回,我仍會如此,總不能看你無知無覺地蒙在鼓中。”
話音未落,被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打斷。
“卿卿。”
蕭窈偏過頭,見着不遠處的崔循。
因天色晦暗,又隔着朦胧細雨,不大能看真切他的神情。但想也知道,他心中不會如表現出來的這般平靜。
崔循淡淡瞥了眼謝昭,只向蕭窈道:“過來。”
謝昭卻關切道:“風雨路滑,公主多加小心。”
便是再怎麽遲鈍,蕭窈也覺出兩人之間暗暗較勁。
頗為無奈地看了謝昭一眼,只覺他這是因臉上這道傷,偏要當面再給崔循添堵。
謝昭垂眼,輕笑了聲。
蕭窈還沒來得及挪動,崔循已走過這段路上前,攥了她的手腕,提醒道:“該回家去了。”
“好。”
蕭窈言簡意赅,結束了這愈發微妙的氣氛。
兩人同行離宮,原本是各有內侍撐傘,崔循卻親自接了那把油紙傘。六安會意退下,兩人并肩而行。
沉默半路,崔循忽而問道:“謝潮生又同你說什麽?”
“沒什麽要緊的……”蕭窈起初敷衍一句,想了想,又将先前之事大略講了。擡眼看着崔循,徑直問道,“此事是你令人做的嗎?”
“看路。”崔循提醒後,待蕭窈越過積水,才淡淡道,“他應得的。”
蕭窈:“……”
既震驚于崔循的毫不遮掩,也難以想象,他是怎麽在三兩日的功夫狠狠擺了謝昭一道。
“謝夫人心中若無半分疑慮,便是聽了再多流言蜚語,也不會沖動行事。”崔循親手扶她上車,收了傘,“你又怎知,謝昭當真不曾做過?”
蕭窈被問得語塞。
瞥見崔循肩上被雨水洇濕一片,愣了愣,看向自己幹幹淨淨的衣裳,無聲嘆了口氣。
就此揭過此事,不再多問。
這樣的陰雨天極易惹出困意,令人昏昏欲睡。
蕭窈上車後便抱了手爐,蓋着毛茸茸的毯子,原想着睡上一路,卻被崔循擾了清淨。
崔循握着她的手,從指尖,到指縫間的軟肉,一寸寸摩挲。
他指尖覆着的薄繭擦過細膩如凝脂的肌膚,力道很輕,卻又格外不容忽視,拂過之處仿佛隐隐泛癢。
蕭窈困意仍在,并沒睜眼。
她手腕內側有一小痣,唯有再親近不過的人才會發覺。
崔循不知為何,極喜歡親吻此處,濡濕的舌尖舔過,令她渾身顫了下,終于還是睡不下去。
“不要,”蕭窈皺眉瞪了他一眼,控訴道,“……我很累。”
前日崔循休沐,纏了她不知多久,不知餍足,像是要将先前分居兩處之時欠的悉數補回來一樣。
饒是蕭窈并不抵觸與他親密,到最後,也倍感折磨。
抹了藥,紅腫才消。
若再來一回,只要真要像話本裏被吸去精氣的書生,半條命都要賠給他了。
崔循冷靜下來,自知那日做的太過,如今由着她指責也并無半分不悅,只低聲道:“別怕。”
被他撈起腰肢置于書案上,蕭窈很難不怕。
閉了閉眼,正要同他翻臉,卻只覺溫熱的呼吸拂過最為私密之處。喉嚨發緊,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翻過春|宮,粗略看過這樣的畫,但從未想到會與崔循如此。
他怎麽能做這樣的事呢?
崔循也未曾想過,起初只是想取悅蕭窈。
但看蕭窈整個人如琴弦般顫動不休,白瓷般的肌膚覆上粉釉,情動如枝頭怒放的花,心底那點生疏的情緒便蕩然無存。
他飲了口茶水,緩聲道:“我喚你時,你卻看旁人。”
蕭窈被快感沖刷得渾渾噩噩的腦子已經遲鈍許多,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這個“旁人”指的是謝昭。
片刻失語後,顫聲道:“誰讓你那樣,頤指氣使的。”
崔循沉默片刻,握着她的腳踝,低聲道:“……我哄你。”
蕭窈被歪曲了原意,總覺着哪裏不對,卻又分不出心神反駁。
風雨如晦。
車廂之中仿佛成了與世隔絕的一片天地,可以什麽都不想,只由着自己的心意放縱、沉淪。
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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