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 第 95 章
這場冬雨淅淅瀝瀝下了半月有餘, 仍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于富貴人家,倒算不得什麽。
有閑情雅致的,大可約上友人煮酒賞雨;便是厭煩, 也可以安逸地待在燃着熏香的暖閣之中, 高枕無憂。
但對于那些勉強維系生計的窮苦百姓而言,就全然是場災難了。
與建邺相比,浙東雨勢更甚,已成災殃。
但遞上來的奏疏大都還是例行公事,寫着些無關痛癢的閑話,須得費心翻看, 才能從中搜尋到些許有用的消息。
蕭窈看得直皺眉,冷笑道:“我就知道, 這些人指望不上。”
雖說早就對那些士族高官的行事有所了解, 但真到此時,才能意識到他們比預想之中的還要更廢物些。
她未曾驚擾重光帝, 又看過晏游處送來的書信,一并交由秦彥他們商議,先梳理出個赈災救濟的章程。
蕭窈與崔循* 近來皆是一同離宮。
只是這日焦頭爛額,沒顧得上時辰, 愣是将他晾在那裏空等了不知多久。
直至內侍通傳,蕭窈這才如夢初醒般想起來,看了眼窗外淫雨霏霏的昏暗天色, 合了公文。
在偏殿議事的朝臣見着崔循,紛紛起身問候。
崔循颔首。及至見着簾後蕭窈, 這才道:“時辰不早, 宮門将落鑰。不若還是先散去,縱是有什麽事, 明日再議。”
蕭窈道了聲“是”,叫內侍們挑了燈,送秦彥等人離宮。
她自己則與崔循同行。
這時節的天已經冷極,加之寒風斜雨,縱然嚴嚴實實地裹着大氅,懷中抱着手爐,依舊覺着這風像是無縫不入。
才出祈年殿,只覺昏昏沉沉的腦子都被吹得清醒過來。
崔循借殿門懸着的燈火打量了眼,見她被風吹得鼻尖仿佛都紅了些,鬓發上也沾了細密的雨水,不由得嘆了口氣。
想問何必如此折騰,但知她不喜聽這些,嘆罷,也只是将傘向她那邊更傾了些。
正要走,卻只覺衣袖一緊。
“等等,”蕭窈牽了他衣袖一角,眨了眨眼,提議道,“今夜去朝晖殿歇息好了。”
朝晖殿是蕭窈從前在宮中時的住所,後來雖嫁到崔家,此處卻一直為她留存着,并未荒置。
見崔循猶豫,她又解釋道:“就在不遠處,免了折騰。”
崔循自然知道宮中各處居所,只是覺着自己留宿在此,不大合乎禮數。但看着蕭窈眉眼間流露的倦意,還是應了下來。
滿打滿算,崔循只來過朝晖殿一回。
還得追溯到當初年節,他來為蕭窈講元日祭禮的章程,最後因蕭窈宿醉昏昏欲睡,氣得拂袖離去。
至于蕭窈的閨房,則全然一無所知。
婢女們四下點了燈,照出許久未曾有人住過的卧房。并無太多富麗堂皇的陳設,也不如士族女郎們那般花團錦簇的精致,倒是博古架上擺着不少雜七雜八的小物件。
崔循的目光落在只機關木鳥身上,觀其木質光澤,應是有些年頭,便向蕭窈道:“此物倒也算精巧。是你少時得的物件嗎?”
蕭窈正卸釵環耳飾,回頭看了眼,随口道:“忘了哪一年,晏游有事爽約,後來賠禮道歉送的小玩意。”
崔循:“……”
他近來常覺對蕭窈來建邺前知之甚少,原想借此聽她講些少時的事情,得了這麽一句後,淡淡垂了眼。
蕭窈揉捏着冰涼的耳垂,見他久久未言,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一時無奈一時想笑。
正琢磨着要怎麽岔開,崔循已上前,接過她手中的檀香木梳,梳理着才散下的長發。
蕭窈身上的寒氣逐漸褪去,整個人也松散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你平日是怎麽忍着厭煩,同他們打交道的?”
有些話術、事跡在她看來都覺着不可理喻,着實不知,崔循這樣一個頂頂聰明的人是怎麽不厭蠢的。
崔循知她這是看奏疏看得不厭其煩,反問道:“若他們人人皆聰慧上進,于你而言,會是好事嗎?”
聰明人不易操控。
崔循雖看不上那些屍位素餐的貨色,但與謝昭這種人相比,卻還是寧願前者多些。
蕭窈沉默片刻,領會到崔循話中的意思,一時無言以對。
崔循又問:“你想做什麽?”
蕭窈三言兩語講了浙東受災之事,這回倒沒提晏游的名字,只嘆道:“便是秦彥他們籌劃得再怎麽好,一層層落實下去,指不定要打多少折扣,最後要耽誤多少性命。”
崔循指尖穿過她綢緞似的長發:“你很看重此事。”
蕭窈道:“我若一無所知,倒可高枕而眠;可已然知曉,又豈能袖手旁觀,當個眼瞎心盲之人?”
“再有,”她微微後仰,倚在崔循身上,輕聲道,“你若不曾忘,便該知道從前也曾有過這樣一場連綿不休的大雨。那時因在夏日,災情尤甚,水患之後甚至起了場疫病……”
□□不聊生,災情嚴重處,積屍盈路。
天師教便是自此大行其道。
貧寒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真染了病,斷然是沒有銀錢請醫問藥的,只有死路一條。這種時候,哪怕是随手畫就的一紙符箓,于他們而言也是無論如何都要緊緊攥住的救命稻草。
真有僥幸生還的,便成了口口相傳的“神跡”。
信徒們逐漸聚集成衆,人愈多,膽愈壯。
自某處開始搶掠府衙、富戶,并将其生生焚死開始,壓抑太久的憤怒連帶着與日俱增的貪念,便如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重光帝初時還曾叫家仆設粥棚,救濟百姓,後來見時局徹底失控,便如浙東等地其他士族一般遷往建邺。
此事之中,各姓士族或輕或重總有折損。
彼時未及弱冠之年的崔循在衆人不以為意時,就覺察形勢不對,多方游說,拉扯起京口軍。後又與桓大将軍合力鎮壓叛衆,殺天師道教主,屍身懸于城門示衆,才漸漸平息此事。
崔氏自此真正複起。
崔循又豈會忘記?他今日在官署得了西邊來的消息,最先浮現心頭的,亦是此事。
當年那個裝神弄鬼的教主陳恩死後,信徒群龍無首,如風沙四散。但他們只是散了,而非死絕了,那些曾經哄得他們舍生忘死的邪念也不見得蕩然無存。
“我從前替師父整理書稿,見他寫過,死人多處易起疫病。若這場災殃不能及時控制,他們絕了生路,只怕有心之人稍一教唆便會故态複萌,如野草瘋長……”蕭窈長嘆了口氣,“屆時豈非又要生靈塗炭?”
潛移默化中,蕭窈琢磨事情的思路已經與他越來越像。
崔循一時竟有些欣慰,只是在聽完她唏噓的最後一句後,卻又無比真切地意識到,蕭窈與他是不一樣的。
他所忌諱的不過是麻煩,是又生事端罷了。
“你想得不錯。”崔循不動神色道,“明日再召人議事,我亦來。”
蕭窈的眼立時就亮了。
因崔循這麽說,便不是準備只在那裏當壁花聽半晌,是真會幫着做事的。
任是誰來,哪怕再怎麽銜恨崔循的,也只能質疑他的品性,而非能力。
蕭窈仰頭看着崔循,眸中映着燭火,亮晶晶的。
崔循垂眼同她對視片刻,卻忽而擡手,遮了她的眼。
“做什麽……”蕭窈軟聲抱怨。
“還有一事,”崔循看着她嫣紅的唇,暫且将那些上不得臺面的雜念抛至一旁,低聲道,“你既知浙東動蕩,這時節,流言蜚語極易瘋傳,為何不想想如何為己用?”
崔循從前不會教蕭窈這些,因知道她秉性良善,并不會喜歡他這樣本質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人,多少總會掩飾些。
但如今,卻想将自己這一面剖開給她看。
絲縷微弱的燭光從指縫透過,并不足以令蕭窈看清他如今的神情,但沒來由得,竟仿佛覺出幾分忐忑來。
她眨了眨眼,蝶翼似的眼睫拂過手掌。
崔循正欲收手,卻見她摸索着擡手攥了他的衣袖,認真道:“我明白了。多謝。”
床榻上已經換了帷幔被褥等物,皆是蕭窈往日用慣了的。跌入綿軟的錦被之中時,她原以為今夜又少不了要如往常一樣厮纏許久,卻不料崔循這回竟沒做什麽,只是将她擁入懷中。
“睡吧,”他的聲音在風雨夜顯得格外低沉,卻又隐隐透着幾分溫柔,“明日還需忙。”
蕭窈這夜睡得格外沉,第二日便不免起得晚些。
才出朝晖殿,葛榮恰遣內侍遞了消息過來,說是東陽王家那位四公子來了。
蕭霁才到建邺,便來宮中拜見重光帝。
蕭窈看着傘沿滾落的雨珠,微微颔首:“來得也巧。”
說罷,又向崔循道:“今日議事,叫他去旁聽吧。”
蕭窈未曾提及過繼立儲之事,但崔循原也不用她多說什麽,一聽便知,無可無不可道:“随你。”
見到蕭霁是在祈年殿外。
少年人的身量便如抽芽的小樹,與上回相見時比長高不少,相貌也長開些,便如猶在雕琢中的璞玉。
彬彬有禮問候過,從袖袋中取出一物,送至蕭窈面前:“這是棠姐、枝枝叫我帶來的。”
蕭窈不由抿唇笑了起來。
他倒像是信使,每回過來都要替家中姊妹帶些書信。
枝枝年紀尚小,寫不得多少字,特地叫蕭霁帶過來的是一副畫。畫作筆觸幼稚,顏色上得生硬,甚至還有塗出邊界的,一看便是孩童的手筆。
蕭窈眯了眯眼,認出這是當初上元夜,崔循抱着枝枝同她一起買糖畫的情形。
甚至在一角,還畫了只小雀,正是枝枝當初要的糖畫式樣。
崔循也認了出來,目光溫和許多。
蕭窈先去陪重光帝說話時,他看了蕭霁片刻,颔首道:“随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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