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又是一年除夕, 辭舊迎新。
依着往年的慣例,崔栾攜家眷自京口而來,各房齊聚, 家宴團圓。
崔翁見着常年在外的兒子, 自是高興。
再看崔栾帶回來的一雙兒女,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心中更是欣慰。
只是和藹問過他們近況,目光自宴廳掃過,瞥見獨坐的崔循後, 捋着長須的手不由一頓,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按理說, 蕭窈此時應陪在崔循身側的。
她雖為皇室出身的公主, 但既已嫁過來,便為崔家婦, 哪有除夕這等時節卻回宮去的道理?
但她還是回去了。
崔循沒攔,甚至還平靜地替她分辯一番。
只是無論用再怎麽委婉的言辭修飾,都改變不了本質。
崔翁很是怒其不争,險些折了自己那根用慣了的釣竿。
還是老仆反複勸慰, 一說是重光帝而今身體不佳,今回宮宴又有江夏王世子,想必公主放心不下;又說年節動氣實在傷和氣, 才令老爺子勉強按捺下來。
只是如今見宴上旁人妻子俱在,崔循形單影只, 又忍不住皺眉。
崔栾打眼一看, 便知自家老父親為何不平。斟了杯酒,勸道:“琢玉既應允, 便是他們夫妻之間已* 經商定的事情,您又何必為此介懷,累得自己心情不佳。”
“豈有此理?”崔翁冷臉道,“除夕本應團聚,倒叫琢玉獨自在此。”
崔栾笑眯眯道:“父親若是心疼琢玉孤身在此,不若叫他陪公主去……”
話音未落,便被崔翁瞪了一眼:“什麽混賬話!”
眼下已是夫綱不振,若是如此,豈非長孫成了贅婿?
崔栾挨了訓也沒放在心上,叫小兒子過去陪祖父說話,自己則端了杯酒,在崔循身旁落座。
崔循未曾飲酒,見着他來,才舉杯略沾了沾唇。
崔栾道:“年節家宴,便是多喝些酒也無妨,随意自在些。”
崔循搖頭:“叔父知道的,我酒量不佳。”
“便是醉了,叫人扶你回去歇息就是。”崔栾壓低聲音,意有所指道,“還是說,晚些時候你另有安排?”
說着,有意無意瞟了眼崔翁。
崔循被戳破心思,難得窘迫地輕咳了聲。
“無妨,無妨。叔父當年為見心上人,還去翻過牆,險些被當作偷竊的賊人送官。”崔栾品着陳酒,毫不介意提及自己當年的糗事,感慨道,“年輕人合該如此。似你從前那般老氣橫秋,才不好。”
崔循眼中浮現笑意:“多謝叔父提點。”
崔翁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用過飯,漸漸有了倦意,由老奴扶着回去歇息。各房便也陸續結伴散去。
崔循出了門,接過仆役遞來的大氅。
“馬匹已經備下。”松風恭謹道。
往常崔循出門大都乘馬車,能隔絕旁人視線,器物一應俱全,便宜辦公、休憩,但卻慢。
昨日蕭窈道明除夕要在宮中,又問他家宴後能否來陪自己時,崔循猶豫片刻後還是應了下來,吩咐松風備馬。
養尊處優,循規蹈矩的世家公子,是不該這般行事的。
但他還是做了。
暗流湧動的宮宴已然散去,蕭窈不曾回朝晖殿,而是來了城樓觀燈。
除夕雖比不得上元節那般,有各式各樣的花燈、燈樓,映得秦淮一帶如天河。但城中各處也已經裝點布置上,渺茫夜色之中,有燈火萬家。
崔循登樓,見着憑欄獨坐的蕭窈。
蕭窈身着織金妝花紅裙,披狐裘。發上金釵珠玉,襯着雪膚紅唇,豔麗得不可方物。回頭看他時,眼波流轉,眸中映着檐下燭火的光,笑得狡黠靈動。
有那麽一瞬,崔循只覺心跳仿佛都快了些。
“你我這般,像不像幽會?”蕭窈戲谑。
崔循已習慣她信口胡謅,無奈一笑。近前,将她被風亂的鬓發拂至耳後,低聲強調:“你我是夫妻。”
又問:“宮宴可還順遂?”
蕭窈點頭,鬓上的鳳凰銜珠步搖随之晃動:“你真該看看蕭巍的臉色。”
崔循了然道:“可以想見。”
“他如今在建邺,與江夏往來通信多有不便,桓維又無意鼎力相助,便是再怎麽不甘,眼下也只能忍氣吞聲。”蕭窈稍稍正了神色,“但我觀他态度言辭,江夏那邊恐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但蕭窈原本也沒指望,僅憑立儲便一勞永逸。
說是“幽會”,實則卻聊起這些來。
崔循并未打斷,只攏了她的手,安靜聽着。
待蕭窈大略講過自己的打算,微微颔首,道了聲“不錯”。指尖摩挲着她纖細的手腕,低聲問:“想這些,不會厭煩嗎?”
“有時會,”蕭窈頓了頓,坦然而認真道,“但我總要做些什麽。”
從前争吵時,崔循曾咄咄相逼,告訴她不獨士族藏污納垢,皇室亦如此。
蕭窈無法反駁。
因就連她給了頗多照拂的寒門學子,也并非個個都如管越溪、楊鴻光這般上進。甚至有人被纨绔帶着胡來,出入秦樓楚館,為他們代寫功課,逢迎奉承,低聲下氣讨好。
明明當初皆是堯祭酒親眼看過,精挑細選的人,卻也會如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蕭窈自學宮屬官遞來的奏疏得知此事,初時憤怒,漸漸卻覺出些難過。
她獨自枯坐許久,最後叫人傳了謝昭來。
雖說今時不同往日,謝昭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閑散無事的協律郎,但他身上到底還擔着學宮司業一職。
學宮遞來這封奏疏,是因此事牽涉幾位世家子弟,屬官們不敢貿然處置,故而特地請示上意。
蕭窈将這封奏疏給了謝昭,叫他查明原委,再着人按規矩責罰。該罰戒尺的罰戒尺,該抄書的抄書,不得有任何偏頗容情之處。
謝昭沒什麽避諱,立時應了。
卻沒告退,倒是看着她欲言又止。
蕭窈問他緣由,謝昭玩笑一般開口道:“臣原以為,公主會叫人将他們都攆了,免得留着礙眼。”
蕭窈沒好氣瞥他一眼。想了想,又的确像自己早幾年能做出來的事情,便無奈嘆道:“我倒是想。”
謝昭又道:“公主若心中難過……”
蕭窈沒叫他将話說完,面無表情道:“召你來時,已經難過完了。”
難過歸難過,事情也總是要做的。
謝昭像是頭回認識她一樣,怔了片刻,随後收斂了笑意,垂首賠禮:“是臣看輕了公主。”
蕭窈懶得計較,擡手打發他辦事去。
她其實能猜到謝昭的心思,也明白崔循的用意。
在他們眼中,她就像是枝合該養在溫房中的花,天真到受不得日曬雨淋,狂風一吹便要折了。
但不是這樣的。
“我已知世上事并不非黑即白,也難一概而論。士族風氣糜爛,蕭氏談不上幹淨,就連寒門子弟也泥沙俱下……”
蕭窈聲音很輕,幾乎融入夜色之中。
“這樣的世道不好。”她輕輕勾着崔循的小指,“……所以我想試試,能不能讓它稍微好那麽一點。”
這話說得有些大言不慚,蕭窈自己也沒有十足的底氣。但她想了很久,自己還是當不成閉目塞聽,在誰的庇護之下醉生夢死的人。
蕭窈仰起頭,想看看崔循對這番自不量力說辭的反應,卻覺眼前一暗。
崔循遮了她的視線。
蕭窈眨了眨眼,長睫劃過掌心,令他從來穩健的手輕顫了下。
早些時候,崔翁得知蕭窈今夜不出席家宴時,生氣之下曾不解地質問,“你這般鬼迷心竅,究竟愛她什麽?”
崔循未答。而眼下,他清楚地觸及了那個答案。
他是個知世故而世故的人,規行矩步,游刃有餘地利用那些俗世所認同的規則,從中攫取利益。
與此同時,心底卻又鄙夷。
有對士族的,也有對此自己的。
蕭窈昔日說他表裏不一,并沒說錯,他也常覺自己虛僞。
而蕭窈是生機勃勃,常開不敗的花。
又或者……只是一粒草籽。
不知何時被風吹進他心上那片荒蕪,生根發芽,又不知何時已蔓生一片,再難連根拔除。
蕭窈輕喚了他一聲,細白的手分開狐裘,掌心穩穩托着一物。
崔循垂眼,認出那是宿衛軍兵符。
“我知你放心不下阿霁,恐傾力扶持,最後換來鳥盡弓藏的下場。從前并非沒有這等事,你有此顧慮,是情理之中。”蕭窈輕聲道,“崔循,你信我吧。”
“宿衛軍歸于我手。”蕭窈道,“我不用誰壓倒誰,只想要一個平衡。”
“若将來阿霁先被權勢沖昏頭腦,悖逆初心,我不會站在他那邊脅迫于你。”蕭窈咬了咬唇,又道,“你也應知我的底線。”
“我留一分私心給你。”
“可若有一日,你如王氏之流,我便……”
她想說,“我便棄你”。
可尚未說出口,便覺唇上一熱。
“若有那麽一日,”崔循含着她的唇,低低地笑了聲,“蕭窈,你便殺了我。”
唇齒相依,呼吸交錯。
他将這樣一句決絕的話說得猶如天長地久白首不離的誓言。
蕭窈微怔後,仰頭回應這個突如其來又極盡纏綿的吻,輕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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