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
在立蕭霁為儲君的同時, 重光帝也精挑細選,為他安排了東宮班底,其中着崔循領太子少師一職。
太子少師, 地位不言自明。
縱是于士族子弟來說, 也已經算得上前程一片光明,是個極好的選擇。
但崔循并不需要官銜為自己增光添彩。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重光帝此舉并非有意提拔崔循,而是要讓他為這位根基尚淺的太子殿下保駕護航。
有崔氏站在儲君身後,便是真有因江夏王拉攏而意動的,少不得要多掂量幾分, 在蕭霁面前也不敢随意造次。
早前那位小皇帝在位時,朝臣們常有陽奉陰違、敷衍糊弄之舉。政令推行不暢, 民意難達天聽, 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如今朝會由蕭霁代重光帝出席。
他不過是個十餘歲的少年,初來乍到, 在公文奏報上做些文章令他難以察覺,也不是什麽難事。
可偏偏有崔循在。
便是那等自恃聰明,慣會投機取巧的人,也沒把握能欺瞞得了他。只得收斂慣用手段, 先老老實實觀望一段時日,再做打算。
如此一來,最立竿見影的是各個官署都比先前要忙上許多。
畢竟誰若敢如從前那般遞上錯漏百出, 又或是廢話連篇的奏報,是要被東宮傳去責問的。
崔循并不會拍案大發雷霆, 只平靜盤問, 究竟是何處、何人出的錯。
頭回只叫人遞陳情請罪的奏疏,次回便要罰板子, 若還敢再犯,便直接收了官印回家思過。
此舉留了餘地。
只要不是荒唐太過,又或是鐵了心要同他較勁的,場面上總要裝裝樣子,不至于如從前那般一塌糊塗。
這日傍晚,又一封請罪的奏疏送來東宮。
蕭霁只略看了眼文辭,便知八成是叫人代筆,無奈地搖了搖頭,随手放置一旁,起身往官廨去。
此時已到放班時辰。
除卻當值的,其他屬官大都收拾整理了公文,三三兩兩結伴離去。
議事廳中猶有人在。
蕭霁只當是有什麽未了的緊要事務,便沒叫內侍通傳驚擾。可才踏上臺階,聽着裏面傳來的議論時,卻不由得一愣。
正說話那人姓程,任東宮舍人。
程舍人不過弱冠,年前臘月裏成的親,年後又受提拔來東宮任職,稱得上是“雙喜臨門”。
蕭霁一早就将屬官們的底細摸得清清楚楚,這些時日相處更是格外留心,對這位程舍人的印象極佳,前兩日還曾向重光帝提過他“才思機敏”、“雖年輕,卻穩重”。
而眼下,程璞正講述着自己為夫人訂生辰禮一事。
說是東大街上有家叫做“朝顏”的首飾鋪子,是各家女眷們極喜歡的去處,其中釵環耳飾等飾物精巧別致,甚至還能依着客人所提供的圖紙花樣訂制,只是價錢昂貴了些。
蕭霁秉着學政務的心來,猝不及防聽了一耳朵這些,難免錯愕。
但轉念一想,程舍人新婚燕爾,惦記這些倒也不算什麽出格之事。更何況此時已經放班,同僚朋友間聊幾句閑話又有什麽妨礙?
蕭霁便沒入內打擾,笑了笑,準備離開。
偏此時有人應了聲“知道了”,又令他硬生生停住腳步。
雖說那人并未多言,只言簡意赅的三個字,但蕭霁還是立時聽出,這是崔循的聲音。
錯愕之餘,臉色精彩紛呈。
這誰能想到呢?
要知道崔循每日在官署,除卻政務不問其他。自打同他打交道開始,蕭霁就沒聽他與誰聊過這等閑話。
以至于沒留意到漸近的腳步,直至冬簾自裏間掀開,同正要離開的程璞打了個照面,這才反應過來。
蕭霁擡手,握拳抵在唇邊,不尴不尬地輕咳了聲:“程卿……”
“臣見過殿下……”程璞也沒了往日的從容氣度,嘴角抽了抽,猜出太子殿下八成聽着方才的對話,卻又不知該怎麽解釋這件事。
他近來一直惦記着自家夫人的生辰,想着應當送些什麽別出心裁的,來讨夫人歡心。便在用飯時與同僚們聊了幾句,聽聽這些早就成親的過來人如何說,能否借鑒一二。
問過也就罷了,并沒耽擱本職。
哪知傍晚回完正事,正打算家去,素來惜字如金的少師大人竟叫住他,問他們午間可議出什麽結果。
程璞的反應并沒比現下好到哪,還當是自己聽岔,小心翼翼确認自己并沒會錯意,才斟酌着如實講了。
君臣面面相觑。
還是崔循打破這微妙的氣氛,起身道:“殿下親自前來,可是有何要務?”
“只是批過奏折,閑來無事,便想着來官廨看看。”蕭霁垂下手,神色恢複如常,“天陰欲雨,少師還是不要太過操勞,早些歸家吧。”
說着,又帶着些親近道:“阿姐想必也在家中等候。”
他與崔循是君臣,又如師生,但最為貼近的還是借由蕭窈維系着的關系。
崔循平靜的眼底浮現些許笑意,颔首道:“有勞殿下關懷。”
天際烏雲翻墨,隐隐有雷聲傳來,本就昏暗的天色愈發陰沉。才出官廨沒多久,便有零星雨滴落下。
立時有随行的內侍上前為其撐傘。
只是寒風拂面,縱撐了傘也遮不了多少,依舊攜着細密的雨絲卷入傘下。
崔循格外喜潔,冷雨落于肌膚上,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馬車應如往常一般在宮門外等候。
他眼睫低垂,漫不經心走過幽長的宮道,思忖白日裏懸而未定的事務。聽到內侍輕聲提醒,擡眼時已隐隐有些不耐。
但看到不遠處等候着的人時,心中所有的不悅又都煙消雲散。
蕭窈提着盞琉璃宮燈,亭亭玉立。
身上穿的正是晨起時他看過的青綠衣裙,衣襟系着溫潤白玉,燭火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出她清新秀麗的面容。
崔循腳步一頓。
蕭窈則三步并作兩步,衣擺飛揚,轉眼就到了他身前,仰頭調侃道:“發什麽愣?”
撐傘的侍女未能趕得上,冬雨落在她身上,打濕鬓發、肌膚,就連眼睫上仿佛也沾了細碎的雨。
有些狼狽。
可蕭窈卻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眉眼彎彎,依舊笑盈盈的。
她的笑并不是時下女郎所推崇的那種笑不露齒,與溫順和婉更不沾邊,是那種張揚恣意的,極富有感染力。
崔循低笑了聲。
他自內侍手中接過傘,将蕭窈納于傘下,這才問道:“這時辰入宮,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說話間,他已經将近來諸多事務在心中過了一遭。
蕭窈卻搖了搖頭。
崔循不解:“那是為何?”
崔循并沒想過她是為自己而來。
蕭窈這回過來原是心血來潮,見他如此,心中反倒湧出些說不出的滋味。腳尖碾過青磚縫隙,錯開目光,輕聲道:“來接你回家啊。”
崔循沒說話。
長巷之中唯有風雨聲。
蕭窈盯着昏暗夜色中的牆上瓦看了片刻,忍不住回頭,想要看看崔循的反應。只是還沒來得及看清,就被他攥了手腕,上車。
蕭窈步履匆匆跟上,怔過,輕笑道:“為何不敢叫我看?你是不是臉紅……”
內侍還沒來得及放腳踏,崔循已将她抱起。
蕭窈笑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雖并非那等臉皮薄的女郎,私底下也常與崔循胡鬧,卻并不是在這種內侍、婢女們都在的場合。
攥着崔循的衣袖,自己先紅了臉。
馬車中燭火幽微,影影綽綽。
蕭窈後背抵在車廂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主動湊近了些吻他。含糊不清道:“你方才就想這樣,是不是?”
“……是。”崔循聲音低啞。
在蕭窈說出那句話時,又或者,在她提着燈靜靜站在那裏等候時,他就想這樣做了。
并不只關于情欲,而是想要同她親近。
細細吻過,彼此身上的氣息交織、相融,不知過了多久才分開。
崔循取下琉璃燈罩,挑了燈花,車廂之中明亮許多。
蕭窈指尖繞着玉佩上的穗子,心跳漸漸平複,這才想起先前打算要同崔循提起的正事,稍稍正色道:“過些時日,我想要班師姐去學宮幫忙……”
“幫忙”這個詞,就很模棱兩可。
是試探态度才會用的說辭。
崔循道:“你擔憂我不允此事?”
“倒不是這個緣故。只是學宮任職原本由你決斷,若全然由我定下,多少有些不妥……”蕭窈話說到一半,對上崔循的目光後,果斷改口道,“是我想岔了。”
“你看着定就是。”崔循笑了聲,“只是別操之過急,此事需得慢慢來,總有提攜之意,仍需她自己攢了足夠的聲勢名望,才能順理成章。”
蕭窈點頭:“我亦是這樣打算的。”
說罷,又問道:“你那裏呢?宮中今日事務可繁忙?”
“還好,沒什麽緊要的。”
崔循就着蕭窈用過的杯盞飲了口茶,想了想,又道:“今日偶然聽屬官議論,為家中女眷買釵環首飾之事。你仿佛已經許久未曾添置過?”
蕭窈茫然。
這話若是從翠微口中說出來,她眼皮都不見得會擡一下,可從崔循這裏聽到,實在令人意外。
就……很不相稱。
不符合他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
蕭窈眨了眨眼,回憶道:“年前那會兒,翠微仿佛也提過這麽一句,只是我沒什麽閑情逸致,又覺得犯不着,便沒去看過。”
崔循道:“他們說,東大街有一處喚作朝顏的首飾鋪子,你何時得空,去看看可有喜歡的。”
蕭窈立時搖頭:“我知道那處,貴得吓人……”
她早在筵席上聽各家女眷們議論過這鋪子,也看過他家賣出的首飾,确實精巧美麗,不輸宮中匠人,但一聽價格就叫人望而卻步。
“不值什麽。”崔循撫過她鬓發,“只管去就是,不拘看中多少,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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