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的消息传回得仓促,对大多数而言,这也实在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虽然这几年众皇子之间常有不和之事,也有很大一部分满汉大臣宗亲对太子并不支持,但太子居东宫几十年,储位在大多数人心中都是根深蒂固的。
包括四贝勒,听着前边围场源源不断传回的消息,他甚至感到悚然。
太子被废,一向与太子交好的十三阿哥也受到牵连,被幽禁起来,同时皇父又宣布绝无叫最大得利者大哥直郡王为太子之意,名义上似乎是废太子导火索的十八阿哥之死,反而微乎其微起来。
三名皇子的处置一出,原本局势清晰的朝堂顿时变成一潭浑水。
皇父究竟想做什么?
四贝勒坐在书房中,如此问自己。
太子究竟做了什么,让皇父忌惮至此?
太子真的有谋逆之心吗?还是太子的存在本身,就已让皇父警惕,乃至那曾经的父子感情,在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中被消磨去。
曾经在他们心中,如高山一样巍峨,不可动摇的皇父,已经开始忌惮他的儿子,将曾经的爱子视为争夺皇位的敌人了吗?
皇父,皇父……
四贝勒在黑暗中静坐许久,苏培盛小心恭立在窗边服侍,呼吸都微乎其微。
良久,他忽然听到四贝勒传唤:“掌灯。”
“嗻。”苏培盛忙上前掌灯,见四贝勒向桌上伸手,又忙要替他研墨,四贝勒一摆手,苏培盛手一顿。
他低眉顺目地退下,退到窗边,才发现自己冒了一身的冷汗。
四贝勒抬起手,亲自研墨,润笔,缓缓落墨。
“臣胤禛,恭问皇父圣躬安,十八弟之事臣已听闻,不胜哀痛……”
于京城事务的回禀、领差谢恩、废太子惊变的反应,已在折子中递去,家信之中,他须得做孝子、慈兄。
四贝勒一字字落笔极端缓,写完信已是戌时,他放下笔,心已落回去,不论结果如何,这样做是他如今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他坐在案前闭眼,苏培盛听着外头的梆子声,实在不敢拖延,上前小心问:“爷,就在外书房安置了?明儿一早还得入宫议事呢。”
四贝勒看了看时间。
苏培盛提着心等他吩咐。
“掌灯,回内院。”
“嗻。”他这么说,苏培盛就知道去哪了。
九月气候已经转寒,四贝勒披着一件披风,仍觉寒意从足底向上攀爬,他也无暇关注,脚步很慢地往里走。
侍从垂着首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天色漆黑,天地如一座大炉,乌压压地罩下来,压得人透不过气。
东院,正屋里亮着一盏灯。
四贝勒脚步微顿,有些吃惊,走进房中,宋满已换了寝衣,披着一件外袍在暖阁炕上坐着理丝线,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年过三十,她肌肤仍然莹白细致如玉,被灯光照耀出一种柔软温暖的光泽。
听到声响,她转过头来看,露出一抹笑容起身来接,四贝勒只觉一种疲惫忽然涌上来,是提在心口的那一口气泄出去,终于放松之后感到的疲惫。
“怎么还没睡?”他哑声问。
宋满眉尖轻蹙,转瞬即松,转身去给他倒水,一边软声道:“爷你没回来,我躺下也总不安心,干脆起来坐会。喝点水吧,夜深了,不饮茶了,嗓子怎么哑了?明儿一早,叫她们备雪梨饮给你带着。”
她和四贝勒的相处模式在这些年的磨合下逐渐形成日常,她已经很久没叫四贝勒“您”、自称为“妾”,这原本只是一份不算什么的家常亲密,但在此刻的静夜之中,却令人无端生出柔肠,眷恋万分。
四贝勒接过水,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望着她的眉眼不肯挪开,待温水饮尽,才道:“我明儿早些回来。”他见炕桌上撂着自己的两件衣裳,道:“黑夜里不要缝补针线了。”
“多谢爷关心。”宋满笑着接过茶碗放下,又拉住他的手,微微皱眉:“手这样凉,快洗洗歇下吧,明儿只怕一早就得出门议事吧?”
四贝勒一边点头,却不动弹,只拉着她的手不放开。
春柳看着宋满柔声细语地哄着四贝勒起来,两个人肩贴着肩地去里间盥沐,虽已是经年见惯的场景,此刻还是感到有一种新奇的甜蜜滋味在其中,不由深深地心安起来。
简单沐浴过后,四贝勒换上寝衣躺到卧房床上,被柔软的锦被和熟悉的香气包裹,终于完全放松下来,他感到疲惫,却睡不着,叮嘱宋满:“十三弟被拘禁,宫中必有消息,你入宫走动时,去瞧瞧十三弟妹,看看他们家里怎样,若是境况不好,你回来从公中提一千银子送去。”
他替十三阿哥家里算计着,十三阿哥尚未开府,没有分家银,在宫中吃宫里份例,去年年底,皇父赏赐宗亲,亲王八千两,郡王并他们这些受封贝勒的皇子得六千两,尚未受封的十三阿哥只得了四千两,看起来虽然不少,可在宫中生活,如今又遇到这种特殊情况,手里银钱还是越多越好。
他和十三阿哥的感情,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历史上那么如胶似漆,但十三阿哥幼时跟着四贝勒学过算学,这便是一层情分,十三阿哥性情好,爽朗、周全,比之十四阿哥这个亲弟弟,在四贝勒眼里更惹人疼。
四贝勒心里一宗宗想着,不禁叹气,也不知围场上出了什么事,让事情闹到如此地步。
这件事更让他意识到消息不通的不便,他沉下心,这个贝勒,他做了也有十几年了,处在如今这个境地,太子已废,长兄继位无望,三哥——旧怨暂且不谈,三哥是个结巴。
他越想越精神,闭紧眼睛,久久未睡。
这种亢奋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次日一早,他起身时已经恢复一如往日的严肃冷静,宋满也早早起身。
四贝勒道:“你起这么早做什么?便是要入宫,再歇一会也不迟。”
宋满道:“入宫得先给额娘递帖子,只怕得明日了,今儿是八弟妹请我过去吃茶。”
四贝勒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