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谷的七月,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盆倒扣在天上,连风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瀑布从峭壁上倾泻而下,砸在谷底的水潭里,激起的水汽混着药田的腥甜,在吊脚楼的木梁上凝成水珠,顺着缝隙滴落在地板上,“嘀嗒、嘀嗒”,像在数着少阁主墨泯定下的期限。
竹榻上的乞丐已经躺了两个多月了。他原本就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如今更是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能证明他还活着。溃烂的皮肉在暑气里泛着潮湿的潮红,青黑色的毒纹像有生命般在皮肤下游走,时而爬上脖颈,时而缩回胸口,看得人头皮发麻。
此刻,他正蜷缩在竹榻角落,双手死死抓着榻沿,指节泛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搅动。涎水顺着下巴淌进衣襟,打湿了那片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这是今日第三次发疯了。
“又抽风了!”火医烈阳子的暴喝声打破了吊脚楼的闷热。他刚把银针在火盆里烧得通红,正要用冷水淬,听见动静,“哐当”一声把铜盆砸在地上,水花溅了满地。他络腮胡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汗珠,粗布短打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宽厚的脊背上,“少阁主的信上说得多清楚,月底再治不好,咱们五个都得去守谷口的刺藤阵!那破地方,毒蚊子能把人啃成白骨!”
毒医尸蛊婆蹲在竹榻边,正用银钩小心翼翼地挑开乞丐臂上的腐肉。黑绿色的脓水顺着银钩滴落在白瓷盘里,发出“滋滋”的轻响,盘底立刻被腐蚀出几个小坑。她眼皮都没抬,眼角那道狰狞的疤痕因不屑而微微抽搐:“守刺藤阵总比被你这破针扎死强。”她往伤口上撒了把灰黑色的药粉,粉末遇脓水立刻冒起白烟,“上个月你非说要用焚心针逼寒气,结果呢?针刚扎进去,他心口就烧起个燎泡,要不是老娘及时放出食尸蛊啃掉毒肉,这疯子早变成烤猪了。”
“那是你蛊虫没用!”烈阳子的暴脾气瞬间被点燃,手里的银针“啪”地拍在桌上,针尾的铃铛震得人耳朵疼,“若不是你非说他中了蚀骨散,非要用你的破蛊虫,我早用烈火掌把他体内的寒气逼出来了!”
“够了!”仙医云鹤真人的拂尘“唰”地扫过两人之间,雪白的银丝沾着药粉,在蒸腾的暑气里微微颤动。他身着月白长衫,虽也汗湿了衣襟,却依旧保持着体面,颔下的三缕长须沾着水珠,“少阁主的期限只剩五日,你们还在为这点小事争执。”他从腰间的羊脂玉瓶里倒出三粒晶莹剔透的药丸,药香清幽,混着水汽漫开来,“他脉象虚浮如游丝,寅时疯癫如狂,卯时昏迷如死,分明是‘阴阳离魂症’,需以‘九转还魂草’调和阴阳。可你们一个用火攻,一个用毒克,是想让他死得更快,好早点去守刺藤阵吗?”
蹲在竹榻尾端的道医玄阳子一直没说话。他穿着藏青色道袍,发髻用桃木簪固定,此刻正盯着乞丐抽搐的脚趾,眉头拧成个疙瘩。听见云鹤真人的话,他突然用桃木剑往地上一戳,剑穗上的铜铃“叮铃铃”乱响:“不是离魂症。”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伸手抓起乞丐的脚踝,将那只布满污垢的脚往众人面前凑,“你们看他指甲缝里的泥,是落星谷的火山灰,混着冰崖的寒气。这病是被冰火双气反噬所致,寻常药石根本没用。”
角落里的药婆百草翁正坐在竹椅上,慢悠悠地用银簪给学童小竹示范辨认毒草。她满头银发用根绿绸带松松扎着,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刻,眼神却清亮得很,手里把玩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碗黑糊糊的药膏,散发着奇异的甜香。听见玄阳子的话,她抬起眼皮,用银簪指了指竹榻上的乞丐:“吵了半个时辰,连病因都没弄明白,还好意思自称圣手?”
“你又懂什么?”烈阳子最不耐烦这老婆子的慢脾气,他觉得治这病就得快刀斩乱麻,“有本事你上!”
百草翁没理他,只是将陶碗往竹榻前推了推:“他这不是简单的冰火反噬,是中了‘子午断魂咒’。”她用银簪沾了点药膏,轻轻点在乞丐眉心,那处皮肤竟瞬间泛起一圈淡淡的红光,“这咒术霸道得很,子时引火山烈气焚身,午时招冰崖寒气蚀骨,所以才时疯时昏。”她顿了顿,用银簪挑起碗里的药膏,“这是‘返魂膏’,用十二种毒草熬了七七四十九天,能暂时压住咒术,可治标不治本。”
学童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小竹抱着药篓缩在墙角,怀里的“幽冥草”叶片上的尖刺扎得她手心发麻。小石蹲在火盆边,手里的蒲扇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星溅在他的粗布裤腿上,烫出个小洞也没察觉。狗剩最是胆大,正踮着脚往竹榻边凑,想看看那返魂膏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却被尸蛊婆一眼瞪回去:“小兔崽子,想被咒术缠上?”
狗剩被尸蛊婆一瞪,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泥鳅似的缩到小竹身后,还不忘飞快地吐了下舌头,这是他跟山下货郎学的小动作,总在闯祸后偷偷做,好像这样就能把晦气吐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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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个孩子蹲在墙角,大气不敢出。三个月前少阁主墨泯亲自送他们来的时候,只说让跟着五位医师学本事,可来了才知道,所谓的"学本事",不过是天天蹲在药碾子旁捣药、蹲在火盆边扇风、蹲在竹榻前换布条。
但日子久了,孩子们心里都有本账。就说烈阳子爷爷吧,前儿小石被毒蚊子叮了个核桃大的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烈阳子爷爷抓起桌上的火酒就往他胳膊上泼,虽然疼得小石嗷嗷叫,可第二天包就消了,他还偷偷塞给小石一块烤得焦香的野猪肉,络腮胡上沾着的火星子都没擦干净。
尸蛊婆奶奶更有意思,上次狗剩偷摸翻她的黑陶罐,被她用银钩敲了手板,疼得他直掉眼泪。可夜里他起夜,发现枕头底下多了个油布包,打开一看,是包着驱虫药草的香囊,闻着还有点淡淡的薄荷香,准是尸蛊婆奶奶放的,除了她,谁会有这么灵的药。
云鹤真人爷爷教他们认药草时最耐心,上个月小竹把"断肠草"认成了"还魂草",吓得脸都白了,云鹤真人爷爷没骂她,只是用拂尘柄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慢悠悠地说:"草木有灵,认错了,它可是会哭的。"说着就拉着她去药田,手把手教她辨叶子的纹路。
玄阳子爷爷话少得像个闷葫芦,可前几天小竹生日,他默默递过来个桃木编的小兔子,耳朵长长的,还能活动,小竹偷偷看见,他编的时候,手指被木刺扎出了血,却一声没吭。
最神秘的是百草翁奶奶,她的药篓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开着黑色花朵的草,摸着冰凉的石头,还有会发光的蘑菇。有次小竹问那蘑菇叫什么,她只眯着眼睛笑,说:"等你能分清'幽冥草'和'清灵草'了,再告诉你。"
此刻三个孩子蹲在墙角,听着医师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却一点也不害怕。他们知道,烈阳子爷爷的暴脾气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尸蛊婆奶奶眼角的疤痕再凶,也舍不得真伤着他们;云鹤真人爷爷的拂尘看着厉害,最多也就扫扫他们身上的药渣子。
狗剩偷偷拽了拽小竹的衣角,用口型说:"等会儿吵完了,咱们去瀑布边摸鱼不?"小竹瞪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知道,就算被医师们发现,最多也就是被烈阳子爷爷追着骂两句,最后还是会把烤好的鱼分给他们吃。
这幽谷里的日子,就像吊脚楼木梁上的水珠,看着闷得发慌,滴下来的时候,却藏着说不出的甜。
孩子们的小动作没逃过云鹤真人的眼,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墙角,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百草翁的话勾回了神。那老婆子慢悠悠地用银簪搅着陶碗里的药膏,说出的话却像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炸得吊脚楼里的空气都凝住了。
"子午断魂咒?"云鹤真人捻着长须,眉头微蹙,方才还带着几分温和的神色顿时沉了下来,"老夫在《南疆秘术录》里见过记载,说此咒需以施咒人的心头血催动,无解。"
“谁说无解?”百草翁慢悠悠地往陶碗里添了点清水,“解咒需‘至阳之血’和‘至阴之泪’。至阳之血要生于烈日当空之时,至阴之泪要坠于寒潭冰裂之刻,两者相融,才能破了这咒术。”
“至阳之血?至阴之泪?”烈阳子皱眉,“这玩意儿去哪找?”
“少阁主的血就是至阳之血。”尸蛊婆突然开口,银钩在指尖转得飞快,尾端的铜铃叮当作响,眼角那道疤痕都因得意而微微上扬,“前阵子她来谷里送药经,我给她递茶时趁机搭了下脉,就那么几秒,指腹下的脉息烫得像握了块火炭,阳刚之气烈得能烧穿绸缎。”
谁不知道少阁主的规矩?旁人碰她一根头发都得掂量掂量,更别说把脉了。前两年云鹤真人好心提了句"少阁主气色不佳,要不要诊诊脉",当场就被她眼风扫得闭了嘴,那眼神里的寒气,比冰崖还冻人,满屋子的药草都像是瞬间蔫了。自那以后,谁还敢提半个"脉"字?
话音刚落,烈阳子攥着银针的手“咯吱”一响,针尾的铃铛被震得乱颤:“好你个尸蛊婆!我们哥几个连少阁主的袖口都不敢碰,你倒好,还敢动歪心思下迷药?”他往火盆里啐了口唾沫,火星子溅起来,“真当少阁主的‘听风蝶’是摆设?哪天被她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
云鹤真人捻着长须的手指猛地一顿,三缕长须差点被揪下来,他轻咳两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赞同:“医者当有仁心,怎好用‘醉心草’这种旁门左道?少阁主信任我们,才将雁回谷交托,这般试探,未免有失体面。”话虽温和,眼神却瞟向尸蛊婆手里的银钩,带着明显的不悦。
玄阳子没说话,只是桃木剑在掌心转得飞快,剑穗的铜铃“叮铃铃”响个不停,像是在表达不满。他突然抬眼看向尸蛊婆,喉结动了动:“她若察觉,你我都得去喂刺藤阵的毒蚁。”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谁都知道,玄阳子最护着少阁主,当年有人在背后议论她,被他用桃木剑挑断了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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