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彦城的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从清晨起就罩得人喘不过气。檐角的铜铃被晒得滚烫,风过时懒怠地晃两下,连声响都黏糊糊的,像是被暑气泡软了骨头。相国府后花园的芭蕉叶昨夜被暴雨打了整夜,此刻还在往下滴水,珠圆玉润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转瞬又被日头蒸成了水汽,在半空中凝成模糊的雾。
白诗言坐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手里捏着枚白玉棋子,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棋面,半天没落下。石桌上的棋盘已经摆了一个时辰,黑子密不透风地围过来,白子却零散地落着,像被打散的星子,连不成像样的阵仗。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腕间的银钏随着抬手的动作轻晃,撞出细碎的响,倒比檐角的铜铃更清亮些,只是那清亮里,总透着点说不出的空落。
“小姐,这盘棋您都输三回了。”贴身丫鬟青禾蹲在旁边剥莲子,翠色的莲蓬堆在白瓷碟里,剥好的莲子白胖得像玉珠,“昨儿您还说要让墨公子三子呢,这会子连自己最擅长的‘飞雁阵’都忘了。”
白诗言“唔”了一声,指尖的棋子“当啷”落在棋盘上,恰好砸在白子的“气眼”上。黑子瞬间将那片白子围得密不透风,再无转圜的余地。她忽然笑了,眉眼弯起来时,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只是这笑意没到眼底,倒像是被暑气蒸得发虚:“她都没来,我摆给谁看?”
另一个丫鬟名叫画屏,端着冰镇的酸梅汤过来,青瓷碗外裹着层湿布,水汽顺着布纹往下淌,在石桌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旁边梳着双丫髻的碧痕凑过来,手里还拿着把团扇轻轻摇着:“墨公子许是还没缓过来呢,早上听从墨家回来的小斯说,这阵子总在院里歇着,连书房都少去。”
正给石桌上的茉莉浇水的春桃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也是,祠堂那事多凶险,墨公子替咱们挡了那么多突袭,后背挨了好几掌,总要养几日才利索。”
画屏把酸梅汤往白诗言面前又推了推,声音软和:“可不是么,估摸着这会子正让丫鬟给揉着伤处呢。伤在后背本就难好,一动就牵扯着疼,用热帕子焐着该能舒坦些。”
白诗言没接酸梅汤,反而伸手去够画屏手里的凉扇。扇面是上好的杭绸,上面用银线绣着枝疏影横斜的梅,是她前几日闲着无事绣的,本想等墨泯来了送她。墨泯总说自己性子冷,配不上这热闹的花色,可白诗言记得,去年她送的那把兰草扇,墨泯一直带在身边,连去应酬都没离过手。
她把扇面凑到鼻尖闻了闻,似乎还能嗅到墨泯常用的冷松香,那是墨泯书房里特有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墨香,清冽又安稳。指尖抚过梅枝的针脚,忽然低声道:“也不知道她的伤,到底怎样了。”
青禾刚剥好一颗莲子,闻言动作顿了顿。她跟着白诗言快十年了,从总角丫头长成亭亭少女,最清楚自家小姐和那位墨公子的情分。祠堂那日,白家族人正祭祖,贼人猝然闯入,刀光直指老爷,若不是墨公子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自那以后,她们俩的情分,早不是“朋友”二字能说清的。墨泯离开前攥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却固执:“诗言,别去看我……等我好了,亲自来找你。”
“许是怕您担心。”青禾把莲子递过去,语气放得更柔,“墨公子那人,什么苦都自己扛着。您忘了去年她不是惹您生气了,自己都烧得糊涂了,还硬撑着过来跟您赔礼道歉,那样子,哪像是重病的人?”
白诗言含住莲子,清甜的滋味漫开,却压不住心口那点发闷的慌。她知道墨泯的性子,向来报喜不报忧,可这次不一样。那日她亲眼看见那掌印有多深,墨泯挨掌后踉跄着后退,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泛着青,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的样子,刻在她心上,怎么也忘不了。
“画屏,”白诗言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发飘,“去把我那副银丝钩找出来,咱们今儿钓鱼。”
画屏愣了愣:“小姐,这日头正毒呢,晒得人头晕。再说墨公子答应给您做的那副象牙钩还没做好……”
“我自己钓。”白诗言打断她,语气里带了点没由来的执拗,“她不陪我,我自己钓给她看。去年在镜湖,她还笑我钓不上来鱼,说要教我‘静气诀’,我现在就练给她看。”
青禾和画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这半个月来,小姐像是变了个人。从前最爱缠着夫人学插花,或是跟先生练书法,墨泯来了,两人就躲在书房里看画,或是去后院的梨树下对弈,笑声能传到月亮门那边。可如今,小姐整日对着棋盘发呆,要么就坐在池边望一下午,连最爱吃的桂花糕都没了胃口,人也清减了不少。
画屏去取渔具时,青禾悄悄拉了拉白诗言的衣袖:“小姐,昨儿夜里您又没睡好?眼底的青影重了些。”
白诗言抬手按了按眼窝,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的潮。她昨夜确实没睡好,梦见墨泯掉进了深崖下的寒潭,潭水冰得像刀子,墨泯背后的旧伤裂开了,血染红了半潭水,她却笑着朝自己摆手,说:“诗言别怕,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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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惊醒时,枕巾湿了大半,窗外的芭蕉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极了墨泯受伤时压抑的喘息声。
“许是天太热了。”她含糊地应着,目光落在池面上。阳光穿过荷叶的缝隙,在水里投下碎金似的光斑,晃得人眼晕。昨夜那场暴雨来得急,檐角的积水到现在还没干透,湿凉的潮气漫在空气里,她忽然想起墨泯左眼角那道浅疤,阴雨天总爱泛红,此刻不知又疼得紧不紧。
画屏很快提着渔具回来,银丝钩亮晶晶的,线是上好的冰蚕丝,在日头下泛着浅蓝的光。白诗言接过鱼竿,却没放线,只是把钩垂在水面上,看着那点银亮在荷叶间晃悠。她想起墨泯教她钓鱼时说的话:“钓鱼要心定,心不定,鱼就不会上钩。就像练剑,气一散,招式就空了。”
那时墨泯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调整鱼竿的角度,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冷松香,她说:“诗言,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定住心神,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小姐,鱼要咬钩了!”青禾指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轻声提醒。
白诗言像是没听见,忽然问:“青禾,你说她会不会出事了?”
话音刚落,手腕猛地一沉,鱼线被拽得“嗡”地响。她下意识地往上提,一条金红相间的锦鲤破水而出,尾巴拍打着水面,溅了她半袖的水珠。那锦鲤有半尺长,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光,正是她和墨泯上次说要一起钓的那条“红珠”。
“钓着了!”画屏惊喜地拍手,“小姐好厉害,这锦鲤可是池里最难钓的,墨公子上次钓了半天都没动静呢。”
白诗言却没笑,望着那条挣扎的锦鲤,目光沉沉的。入夏后暑气一日重过一日,墨泯已有半月没来了。往日再忙,她总会晚上过来,带着新沏的雨前龙井,或是城东铺子刚出炉的绿豆糕。如今石桌上的茉莉换了三茬,那把她绣了一半的梅扇还搁在竹篮里,连风都带着些空落落的倦意。
“放了吧。”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画屏愣住了:“小姐,这锦鲤您盼了好久……上次墨公子还说,等您钓上来,就亲自给您做松鼠鱼呢。”
“放了。”白诗言重复道,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它被困着,该多难受啊。”就像此刻的她,心里装着一个人,却见不到,摸不着,连一句问候都递不出去,只能任由那份牵挂在心里翻涌,像被钩子吊着,不上不下。
青禾赶紧上前解开鱼嘴上的钩,把锦鲤放回池里。金红的影子一闪,就钻进了荷叶深处,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渐散的涟漪。
白诗言望着那圈涟漪,忽然觉得眼睛发涩。她把鱼竿往石桌上一放,转身就往回廊走,脚步有些踉跄。
“小姐,您去哪?”青禾连忙跟上。
“回房。”白诗言的声音闷闷的,“我有点头晕。”
刚走到回廊拐角,就撞见了迎面走来的花凝玉。花凝玉穿着件藕荷色的褙子,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看见女儿脸色发白,不由得皱起眉:“怎么不在阴凉处待着?瞧这脸白的,是不是又晒着了?”
她伸手去探白诗言的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滚烫,不由得心里一紧:“怎么还发烧了?青禾,去请府医!”
“娘,我没事。”白诗言躲开她的手,往旁边退了半步,“就是有点热,回房歇歇就好。”
“胡说。”花凝玉拉住她的手腕,她摸到女儿手腕滚烫,心里更急了,语气里带着嗔怪:“这几日你吃不下睡不好,早上给你端去的莲子羹,中午去看还动都没动。再这样折腾,身子怎么受得住?”
“娘,”她忽然抬头,眼里蒙着层水汽,“墨泯她……真的没事吗?”
花凝玉的心猛地一揪。她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心思?这半个月来,诗言夜里总说梦话,十句里有八句是喊“墨泯”,有两次甚至坐起来哭,说梦见墨泯浑身是血。她和夫君不是没派人去查,可墨泯那性子,向来把自己的事捂得严严实实,派去的人只说墨府一切如常,墨泯每日都只在府里养伤,其余的一概打探不到。
“傻孩子,墨泯那孩子比谁都机灵,”花凝玉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声音放得极柔,“再说墨家家大业大,那么多人照顾着,能有什么事?你忘了她是轩墨庄的少主?寻常伤根本奈何不了她。”
“可她没来找我。”白诗言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说好伤好就会来的,她从不骗我的……上次我染了风寒,她冒着大雪来看我,鞋子都湿透了,这次怎么会……”
话没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白诗言踉跄着往前倒去,花凝玉连忙扶住她,只觉得女儿的身子烫得吓人,呼吸也有些急促。
“这孩子!”花凝玉又急又疼,冲身后的丫鬟喊道,“快!去请李府医!再让小斯去趟墨府,就说言儿病了,让墨泯……让她无论如何抽个空来看看!”
旁边的大丫鬟素心连忙应声去了,花凝玉抱着浑身发烫的女儿,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她低头看着女儿烧得通红的脸颊,忽然想起二十几年前的自己。那时她也是这样,整日盼着夫君从前线回来,一封家书能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夜里听着风吹窗棂的声音,都能以为是他回来了。原来这牵肠挂肚的滋味,是会遗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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