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紫彦城的暑气像是被谁拧开了的蒸笼,连清晨的露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相国府后花园的莲池却透着难得的清凉,粉白的荷花在碧绿的荷叶间亭亭玉立,花瓣上滚着晶莹的水珠,被初升的朝阳一照,泛着细碎的金光。
白诗言披着件月白的素纱披衫,坐在临水的六角亭里。她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个白瓷药碗,碗底还剩些黑褐色的药渣,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青禾正蹲在旁边收拾食盒,竹编的食盒里放着个描金漆盒,里面是刚温好的莲子羹,瓷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响。
“小姐,这莲子羹您都喝小半碗了。”青禾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李府医今早来看了,说您这胃口一回来,病就好得快了。昨儿还说嘴里发苦,今儿就能尝出莲子的甜了呢。”
白诗言“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手里的一张素笺上。那是她昨夜照着医书抄的方子,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活血化淤方”,旁边密密麻麻批注着用药的剂量和忌讳,尤其是“乳香需去油”“红花要陈三年”这些细节,都用朱笔圈了出来。指尖划过“红花”二字时,她忽然想起墨泯后背的伤,那日祠堂混战,至今想起来仍让她心口发紧。
画屏端着个锡壶过来,壶里是新沏的雨前龙井,她将茶汤倒进青瓷杯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杯壁上描的兰草纹:“小姐这几日捧着医书不放,莫不是想转行做医师了?前儿让小厨房炖的当归乌骨鸡,连药材配比都要亲自盯着,李府医见了,都说您比他那几个徒弟用心呢。”
白诗言放下素笺,指尖轻轻拂过纸上的字迹,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多懂些总是好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后背的伤本就难养,若是护理不当,留下病根可怎么好?”话刚说完,就见她自己先红了脸,方才抄方子时,竟下意识把“每日三次”写成了“每时辰一次”,仿佛多写几遍,那人就能真的按时用药似的。
画屏和青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自家小姐这点心思,哪瞒得过她们?前几日病得迷迷糊糊,还攥着那本医书不肯放,夜里呓语都是“当归要酒炒”“血竭不能见火”,分明是把墨公子的伤刻进了骨子里。青禾想起昨夜守夜时,见小姐在灯下对着医书落泪,手里攥着的帕子上,绣了一半的墨竹突然被针扎了个洞,想来是又想起了墨泯。
“夫人来了。”守在亭外的碧痕轻声通报。花凝玉穿着件湖蓝色的杭绸褙子,领口袖边绣着缠枝莲纹,手里捏着串刚穿好的蜜饯,用细红绳串着,颗颗饱满,泛着琥珀色的光。她刚走到亭边,就看见石桌上的药碗,眉头不由轻轻蹙了蹙:“今儿的药又苦着了?我让厨房新做了陈皮梅,用冰糖腌了三日,快来尝尝。”
白诗言连忙起身,被花凝玉按住:“坐着吧,刚好转些,别乱动。”她挨着女儿坐下,将蜜饯递过去,“尝尝?你爹昨儿从宫里带回来的新会陈皮,说是比去年的更醇厚些。”
白诗言捏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漫开,带着陈皮特有的清苦,恰好压下了药渣残留的涩味。她弯了弯眉眼,左边脸颊露出个浅浅的梨涡:“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比外面铺子卖的强多了。”话虽如此,舌尖尝到的甜,却总让她想起墨泯书房里的桂花糖,那人总说她爱吃甜,每次去都备着,用个白瓷罐装着,罐子沿上总沾着点糖霜,像落了层雪。
“就你嘴甜。”花凝玉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目光落在那张素笺上,眼神动了动,“这几日净看这些医书?看得懂吗?我瞧着这些药材名,都绕得头晕。”
白诗言拿起素笺,指着上面的字迹道:“娘您看这个,用当归、红花配着乳香,说是能化淤止痛,对金疮收口最是有效。还有这个,用蜂蜜调了珍珠粉敷在伤口上,能去疤……若是这个方子管用,以后就给墨泯……”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颊瞬间红透了,捏着素笺的指尖都在发烫,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袖。其实她昨晚试调药膏时,特意多加了半勺蜂蜜,墨泯怕苦,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花凝玉看着女儿窘迫的样子,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心里装着事,嘴上却总不肯直白说出来。她想起前日去看女儿,见她对着棋盘发呆,棋盘上摆着个未完成的“飞雁阵”,最关键的那颗“将”位棋子,竟换成了枚小小的白玉佩,那是墨泯送的,上面刻着个“泯”字。
“前儿让小斯把你配的那些药膏送去了。”花凝玉状似随意地拨了拨茶盏,声音放得柔和,“小斯回来说,墨泯见了那药膏,难得笑了笑,还问起你身子好些没。”
白诗言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像被风吹亮的星火:“真的?她……她还说什么了?”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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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说什么?”花凝玉拈起颗陈皮梅,慢悠悠丢进嘴里,眼尾扫过女儿泛红的耳尖,“那人嘴里能吐出什么软和话?无非是‘让言儿好生休养’‘莫要挂怀’,哦对了,还捎带提了句‘前阵子那盘棋没下完,改日定要补上’。”
白诗言手一抖,手里的团扇“啪嗒”掉在石桌上,扇面的梅枝影子晃了晃,倒像是她此刻乱了的心跳。“她都那样了,还惦记着下棋?”她捡起扇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声音里带着点嗔怪,眼底却漾开细碎的光,“明明是她自己悔了三步棋,还好意思提。”
“哟,这就护上了?”花凝玉挑眉,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前几日是谁抱着棋盘掉眼泪,说‘墨泯要是醒不过来,我这棋艺可就没人能懂了’?”
白诗言的脸“腾”地红了,攥着扇柄的指节都泛了白:“娘!您又取笑我!”她想起那日守在床边,见墨泯昏迷中还攥着颗黑子,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跟谁较劲,当时只觉得心疼,此刻被母亲点破,倒生出些羞赧来。
花凝玉见她耳根红透,终是软了语气,舀了勺莲子羹递到她嘴边:“尝尝?你爹说,当年我总念叨他行军打仗不回信,他就托人捎了包莲子回来,说‘莲子连心,见子如见人’。”
白诗言含住瓷勺,清甜的莲香漫开,忽然就懂了。她想起自己往药膏里多加的那勺蜂蜜,想起绣扇时特意留的那道浅缝,原来牵挂一个人时,连心思都变得这样细碎,像荷叶上的水珠,看着不起眼,却亮得晃眼。
“娘,”她忽然抬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墨泯说要补棋,您说我该让她几子才好?”
花凝玉被她逗笑,指腹擦过她唇角的羹渍:“依我看啊,让她输得心甘情愿才好,毕竟,有些人嘴上硬,心里头可软着呢。”
白诗言低下头,舀起一勺莲子羹慢慢喝着,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风吹过莲池,荷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她应和。她想起墨泯护着她时发抖的手,想起那人咳血时紧抿的唇,忽然觉得,那些硬邦邦的话里,藏着的全是没说出口的惦念,像莲子心,看着苦,细品却有回甘。
花凝玉看着女儿,心里终究是软了。这些日子,女儿强撑着懂事,夜里却总在灯下绣那方未完成的帕子,针脚密得几乎要扎破布面,她都看在眼里。那日咳血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若是再这样憋下去,怕是真要落下病根。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你爹让人去查了,墨泯的伤虽重,好在没什么大碍,只是需得静养。”
“前几日你爹还说墨府的守卫松了些,城西那伙贼人的余党也被清得差不多了。”花凝玉状似无意地提起,目光却留意着女儿的神色,“紫彦城这几日太平了许多,连街上的巡逻兵都少了。”
白诗言的手指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期盼,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她知道母亲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可她更清楚,只要那些暗处的眼睛还在,她就不能给墨泯添麻烦。祠堂那日的凶险还历历在目,墨泯为了护着白家,后背挨了好几掌,她怎能再让那人因为自己分心?她想起画屏说的,墨府周围还有不明身份的人徘徊,那些人不敢动墨泯,却难保不会把主意打到白家头上。
“太平些就好。”白诗言拿起桌上的团扇,轻轻摇着,扇面的梅枝在晨光里投下细碎的影,“墨泯也能安心养伤了。”扇面上的梅花是她去年绣的,墨泯说“太素净”,却总在对弈时捏在手里,指腹一遍遍摩挲着花瓣,其实她早想好了,今年要绣枝红梅,配那人的玄色衣袍定好看。
花凝玉看着女儿强装的平静,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性子随了她爹,看着温和,骨子里却倔得很。“再过几日就是七夕了。”花凝玉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往年这时候,你不是总缠着要去城外的月老庙求签吗?说那里的签最灵验。”
白诗言的动作顿了顿,扇面落在膝上,带出一阵微风。她想起去年七夕,墨泯陪着她去月老庙,那人穿着件玄色劲装,站在人群里格外扎眼,却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给她买了支最艳的凤仙花簪,还红着脸说“庙里的婆婆说戴这个吉利”。如今想来,那簪子的颜色俗气得很,她却宝贝似的戴了整整一个月,直到簪头的珍珠被她摩挲得发亮。那日两人在庙后的桃树下许愿,墨泯说“愿岁岁平安”,她当时没说,心里想的是“愿年年与君同”。
“今年……怕是去不成了。”白诗言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怅然,“月老庙人多眼杂,不安全。”其实她早已备好了今年的许愿笺,上面写着“愿墨泯安康”,藏在妆奁最底层。
“不去月老庙也无妨。”花凝玉看着女儿失落的样子,终于松了口,“墨家别院,离这儿不远,院里种着片桂花树,平日里没什么人去,前儿让张武去看过,周围很清静。”
白诗言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被点燃的烛火,瞬间亮了起来:“娘的意思是……”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胀。“让张武跟着,七夕那日去看看也无妨。”花凝玉看着女儿眼里的期盼,终究是不忍心再拒绝,“但说好了,只能在墙外站站,不许靠近大,更不能让人发现。若是有半点不对劲,立刻回来,听见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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