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七号”在数万米的高空之上，如同一尾潜行于无尽墨色深海的黑色巨鲸，悄无声息地穿越着地球那道优美而孤独的曲面。机体外部，稀薄到近乎虚无的空气被尖端的能量护盾平滑地推向两侧，没有一丝一毫能够暴露其行踪的音爆。
透过那片可以模拟任何视角的虚拟舷窗望去，一边是深邃到足以让任何凝视它的灵魂都感到战栗的宇宙黑暗，那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永恒的虚空。而另一边，则是被地球曲率拉伸成一条绚丽光带的璀璨星河，它们恒古不变地悬挂在那里，以一种绝对的、冰冷的、近乎神明般的漠然视角，无声地俯瞰着下方那颗包裹在淡薄大气层中的蔚蓝色星球。
这壮丽而孤寂的景色在旅程的最初几小时里，还足以让人心生敬畏与慨叹。但随着时间以一种恒定的、毫无波澜的方式一分一秒地流逝，这种跨越大陆与海洋的洲际飞行，其本质便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种极致的、足以将钢铁意志都磨成细沙的枯燥。
长达数日的航行，将这间高科技座舱变成了一个与尘世彻底隔绝的孤岛。空气是循环过滤的，带着一丝金属氧化与高级冷却剂混合的、永远无法散去的独特味道。照明系统精确地模拟着二十四小时的日夜循环，时而温暖如晨曦，时而柔和如月光，但每个人都清楚，外面只有永恒的白昼与亘古的黑夜。那种与大地、与人间烟火彻底割裂的悬浮感，像一种慢性的、无形的毒药，一点点、一寸寸地侵蚀着人类那根植于大地本能的神经。
莫黎在最初的新奇感过去之后，很快便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应对方式。她寻了一个最靠近维生系统、温度稍显温暖的角落，将一张悬浮座椅调整成最舒展开的半躺姿态，便进入了深度的冥想。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几乎微不可闻，胸口的起伏也舒缓到如同静止的湖面。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尊沉静的、由月光雕琢而成的玉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专心致志地梳理和恢复着在极北之地那场堪称惨烈的战斗中，被严重透支的精力与灵魂力量。她像一株在寂静中积蓄力量的植物，等待着下一次破土而出的绽放。
那名代号不明、从始至终沉默寡言的驾驶员，则像是与这架飞行器签订了某种神秘的共生契约。他的身形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晃动，脊背永远挺直如一杆刺破青天的标枪，双手稳定地悬浮在那几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控制光球之上，与那片由亿万字节的数据流构成的、复杂到令人晕眩的驾驶系统融为了一体。他是这头钢铁巨兽的大脑，是其冰冷意志的延伸，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绝对的精准与绝对的安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是，在这片被尖端科技与绝对静默所统治的、仅有数十平米的狭小空间内，一场无声的、暗流汹涌的博弈，便不可避免地，在剩下的两个人——叶络与那位代号“云雀”的技术联络官之间，持续不断地、悄然无声地上演着。
叶络表面上完全接受了联合调查组的一切安排。他手腕上那个黑色的生命信标手环，尽职尽责地闪烁着微不可察的幽光，像一只跗骨之蛆，忠实地记录着他每一次心跳的加速、每一次体温的起伏、甚至每一次因为深度思考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脑电波峰值变化。这些数据被源源不断地传输到“云雀”的控制台，再通过亚空间通讯协议，汇入联合调查组那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名为“深蓝矩阵”的中央数据库，为他们那关于“非典型高阶超凡个体行为与能力模型”的研究项目，贡献着独一无二的、极具价值的鲜活样本。
然而，这仅仅是叶络展露在外的冰山一角。他的大部分心神，早已如同深海潜航的核动力潜艇，关闭了所有不必要的系统，将所有能源都集中于核心区域，悄无声息地沉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在那里，他正投入到对那份母亲苏韵留给他的、如同浩瀚星海般庞大而神秘的加密电子笔记的进一步研究之中。
这本笔记，是母亲留给他最珍贵、也最沉重的遗产。它是他所有超前知识的源头，是他毅然踏上这条布满荆棘的复仇之路的起点，更是他心中那个永远无法解开的、关于母亲之死的终极谜团。过去，受限于他个人电脑那可怜的计算能力和自身知识体系的严重不足，他就像一个在巨大金矿中艰难挖掘的、装备简陋的矿工，只能用最原始的工具，一层层地、耗费巨大心力地剥开那些相对浅层的加密协议，从中获取一些零散的、不成体系的、如同星尘般的信息碎片。
但现在，情况已经截然不同了。
叶络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再一次扫过“云雀”面前那片由无数蓝色、绿色的数据流和复杂三维图表组成的全息光幕。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和反向精神感知，他早已确定，那台被她操作得行云流水般流畅的控制台，其本质，远远不止是一台通讯和监控设备。它本身，就是一台性能恐怖到足以让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主权国家的顶级超算中心都为之汗颜的超级计算机终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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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通过某种人类目前还无法完全理解的亚空间量子通讯技术，直接与国际联合调查组那堪称“现代科技奇迹”的中央数据核心“深蓝矩阵”相连。其瞬时能够调用的峰值计算能力，恐怕要比他之前所能接触到的、新海城地下黑市上最顶级的服务器集群，还要强大成千上万倍。那是一种足以在理论上模拟星辰演化、推演文明兴衰的、近乎神明般的力量。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悄然萌生。并且一旦出现，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借着欲望与渴望的东风，再也无法被扑灭。
他决定，冒一次险。一次足以决定他未来走向的、豪赌般的冒险。他要利用这次看似被动、实则充满了机遇的“合作”，去尝试触碰、甚至用尽全力去撞击那道他一直以来都束手无策、无法逾越的、如同神话中“世界之壁”般守护着母亲笔记最核心秘密的最终加密壁垒。
他从自己的储物遗蜕“暗影之隙”中，悄无声息地取出了一个经过精心伪装、外表看起来与市面上最普通的大容量固态数据存储器别无二致的设备，然后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动作舒缓地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了“云雀”的面前。
“云雀小姐，”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在社交礼仪上无懈可击的微笑，声音温和地开口，“能稍微打扰你一下吗？是这样的，我这里有一些我母亲生前留下的旧学术文件，她当时为了保密，用了一种非常复杂的、非对称式的算法进行了多层压缩和加密。你知道，我自己的便携设备来尝试解压和整理，速度实在太慢了，效率很低。我刚才看你的设备性能似乎非常强大，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冒昧地，借用一下您这里充裕的计算资源？”
他的这个请求，无论是从时机、语气还是理由上来说，都显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一个儿子，在漫长而枯燥的旅途中，选择整理和研究已故母亲的遗物，这再正常不过了。这个理由充满了人情味，足以打消大部分的警惕和戒备。
正在监控着飞行器航线参数的“云雀”抬起头，透过那副纤薄的无框眼镜，平静地审视着叶络。她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没有立刻流露出任何情绪，但叶络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正闪烁着一种如同手术刀般精明而锐利的光芒。
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真的只是一些普通的“旧学术文件”。能让叶络这样的人物如此郑重其事，甚至不惜主动向他们“借用”算力来处理的东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那里面，必然隐藏着足以让图鉴组织都为之疯狂的秘密。
但在之前那场关于“指南针星璇”与“古神星图”的惊人共鸣事件之后，联合调查组对叶络的评估等级已经再次提升。他们确认了叶络的巨大价值和潜在的合作诚意。所以在“云雀”看来，让叶络主动地、在他们完全可控的环境下，暴露一些他所掌握的“秘密”，总比让他一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般难以探测要好得多。这本身就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情报搜集机会。
“请稍等。”她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同时，她通过植入耳蜗的内部通讯频道，向上级进行了简短而精准的请示。
“‘云雀’报告，目标‘幽灵’请求使用终端计算资源，理由是整理其母苏韵的加密遗物。请求指示。”
仅仅几秒钟后，她便得到了来自“苍鹰”那沉稳如山的声音的回复：“在可控范围内，满足他的要求。为他开启独立的、权限最高的沙盒环境，全程监控所有数据交换和运算指令，记录下每一个字节的变化。但不要进行任何形式的强制干预。我们需要知道，那个名为苏韵的天才女人，留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明白，队长。”
“云雀”无声地结束了通讯，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礼貌而专业的微笑，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在处理一项普通的日常工作。“没问题，叶先生。这里的计算资源非常充裕，很荣幸能为您效劳。”
她转过身，白皙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如蝴蝶穿花般飞舞，动作熟练而优雅。很快，她在控制台上为叶络划分出了一个独立的、被无数道无形的防火墙和监控探针严密包裹的“沙盒”运行环境。这是一个虚拟的、与“幽灵七号”主系统在物理层面上都完全隔离的数字空间，就像一个高科技的、绝对透明的玻璃牢房。叶络在里面进行的任何操作，都会被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却又绝对不会对飞行器本身造成任何一丁点的威胁。
“谢谢。”叶络平静地道了声谢，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背后那些冰冷的小动作，便将那个伪装成存储器的设备，稳稳地接入了控制台延伸出的数据端口。
他当然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能瞒过对方。他要做的，本就不是依赖对方的技术，更不是试图窃取什么机密，而仅仅是“借用”那份他个人在短时间内无论如何都无法企及的、如同神明般浩瀚的、纯粹的“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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