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巨大的阴影沉重地压在大地上,山体嶙峋如巨兽獠牙,散发着冰冷、死寂的气息。山脚之下,乱石堆积,寸草不生,唯有最中心处,一个深陷的坑洼里,禁锢着一道身影。孙悟空立于坑前,白衣在荒芜的风中微微拂动,他凝视着坑底,眉头紧锁,目光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阴霾。
坑底的身影,几乎被山体倾泻的污浊泥浆与岁月积尘彻底覆盖,凝固成一片深黯的混沌。几缕勉强可辨的毛发纠结粘连,污秽不堪。曾经睥睨三界的桀骜身姿,如今被无形的伟力死死按在岩土之中,动弹不得,连头颅都难以抬起半分。只有那双眼睛,偶尔转动时,透出的麻木死寂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极其微弱、属于昔日齐天大圣的桀骜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这就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孙悟空的心被一股冰冷的刺痛攥紧。花果山逍遥自在的美猴王?凌霄殿上踏碎御案、狂歌痛饮,自号“齐天大圣”的桀骜妖王?令万千妖魔俯首、谈之色变的存在?……他无法想象,五百年被死死钉在五指山下,连手指都无法弯曲一下的生活,是怎样一种酷刑。即便他自己也曾被镇压,至少在那幽暗的古井深处,尚能活动身躯,尚有挣扎的空间,尚有仇恨的火焰灼烧灵魂。而眼前这位……孙悟空的目光沉沉落在坑底那凝固的身影上,仿佛在看一尊在时光与绝望中缓慢风化的石像。
坑底的孙猴子原本正闭着眼,试图沉入那能暂时遗忘一切的昏沉睡眠。一个平静的声音却穿透了他周身的死寂屏障,清晰地落入耳中。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带着一种近乎迟钝的茫然,望向坑边那个陌生的白衣矮个子身影。
不是梦?他迟钝的思维艰难地转动。那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在五指山周围巡弋、散发着令人厌恶佛光的佛门弟子呢?为何此刻不见踪影?是此人驱散了他们?还是……佛门又有了新的布置?纷乱的念头尚未理清,一股极其熟悉、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醇香气息,毫无预兆地钻入他的鼻腔。
猴儿酒!
这味道……这味道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闸门。花果山!水帘洞外飞流直下的瀑布!漫山遍野熟透的仙桃!族人们围着篝火跳跃喧闹,大碗盛满这种用山中百果精心酿造的琥珀色琼浆,那辛辣甘冽的味道滑过喉咙,点燃血脉的欢腾……他几乎是本能地挣扎了一下,试图抬起哪怕一根手指去够近在咫尺的酒壶。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山体深处传来的、冰冷到灵魂深处的禁锢回响,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他的每一丝力量、每一分挣扎都彻底碾碎、吸干。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激动,他眼中的微光黯淡下去,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个突兀出现的白衣身影。这矮个子,究竟是谁?是某个变化了形貌、专程来看他这昔日妖王笑话的仙神?还是哪个胆大包天、不知用了何种手段潜入此地的妖魔?可惜,五指山的封印如同铁壁,将他所有的力量与感知死死锁在体内,连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无法辨别。
“真是莫大的讽刺啊,”白衣孙悟空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山脚的死寂。他微微俯视着坑底,眼神复杂,“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凌霄殿上睥睨群仙、意气风发自号‘齐天大圣’的孙猴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那几乎与污浊山石融为一体的狼狈身躯,语气里听不出是怜悯还是嘲弄,“如今竟是这般……凄惨模样。”
坑底的孙猴子没有回应,只是那双死寂的眼睛微微动了动。
“知道么?”白衣孙悟空继续道,声音平稳,像是在叙述一件寻常事,“我本不知这五指山所在。途中,遇到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蜈蚣精,在我面前甚是嚣张。”他轻轻弹了弹指甲,仿佛掸去一粒尘埃,“被我随手一巴掌,打得只剩半条命。可当它听说我欲寻五指山……”
他停了下来,似乎要让这转折在死寂的空气中沉淀片刻。
“这小东西,竟强忍着脏腑碎裂的剧痛,挣扎着引我至此。临去时,还一脸卑微的憧憬……”白衣孙悟空模仿着那微弱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求求你……千万……把大圣救出来……妖魔一族……等大圣……等了五百年了……再不脱困……妖魔……就要灭族了……’”
他复述完,微微歪头,审视着坑底那双终于凝聚起一丝微弱情绪波动的眼睛:“你说,这是否有趣?一个小小的蜈蚣精,竟还如此……崇拜你?可我到了这五指山,看到的,却是一个似乎……自暴自弃、甘愿腐朽于此的孙猴子?”白衣孙悟空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质问,“这样的你,还配得上妖魔一族五百年的等待和那灭族的期望么?”
他想起自己世界里的妖族子民,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若有朝一日他遭难,他的族人也定会如此不顾一切。正是这份感同身受,让他最终放过了那只重伤的小蜈蚣。否则,那蜈蚣精早已成了他盘中的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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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底沉默了很久,只有山风呜咽着穿过嶙峋怪石的声音。终于,一个极度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岩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坑底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不值……得……” 声音里充满了被漫长岁月磨平棱角的疲惫与灰烬般的绝望,“这五指山……太强……他们……也太强了……妖魔一族的期望?呵……他们……更不值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呕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边无际的无奈。
“为了我……一个妖……妖魔一族……已经……死了十几位妖王了……” 孙猴子闭上眼,污浊的脸上似乎有更深的阴影落下。那一次次徒劳的冲击,那一位位在佛光中悲吼着化作飞灰的强大身影,是他五百年来无法醒来的噩梦。五指山的封印,凝聚着佛门无上的法理与愿力,其坚固远超想象。妖魔一族倾尽全力,不过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只有真正面对过端坐莲台、面容慈悲的佛门之主如来,才能体会到那种从灵魂最深处、从每一寸骨髓里疯狂滋长蔓延的、足以冻结一切反抗意志的绝望!那是超越力量差距的本质碾压,是规则层面的彻底禁锢。
曾几何时,他高踞花果山水帘洞,身为妖魔一族公认的至强者,坐拥十万妖兵,也曾天真地以为,那高高在上的漫天仙佛,不过如此。直到天庭神将如潮水般涌向妖族的栖息地,冰冷的屠刀挥向他的子民,鲜血染红了山涧溪流,愤怒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一怒之下,金箍棒搅碎云层,悍然打上天庭!那时的他,眼中只有燃烧的怒火,心中只有复仇的快意,根本不知“畏惧”二字为何物!
事实也似乎印证了他的狂妄。凌霄宝殿上,他踏碎御案,踢翻丹炉,满天神将竟无一合之敌!他睥睨高踞宝座的天帝,自号“齐天大圣”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什么天帝?什么仙神?在他眼中,不过土鸡瓦狗!
然而,一切的狂傲,一切的幻想,都在那个身影降临的瞬间,被彻底碾为齑粉。
佛门之主,如来。
仅仅一掌。
那一掌,遮蔽了天日,覆盖了寰宇。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势,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存在”覆盖下来。他拼尽全力挥出的金箍棒,他引以为傲的铜皮铁骨,他翻江倒海的法力,在那仿佛蕴含了整个宇宙重量的掌印前,脆弱得如同琉璃。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呐喊,所有的骄傲,在触及那掌印的瞬间,便无声无息地湮灭了。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
当身体被无可抗拒的力量狠狠掼向大地,急速坠落时,他竭力睁大眼睛。他看到了云端之上,如来那张永远带着温和悲悯笑意的脸,那笑容仿佛在俯瞰一只蝼蚁的无谓挣扎。他也看到了,那端坐凌霄宝座、统御万仙的天庭之主——天帝。自始至终,天帝的脸上竟连一丝一毫的惊讶或慌张都没有,只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早已预知、按部就班的戏码。
轰然坠地的剧痛撕裂了身体,更撕裂了他最后残存的骄傲。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了他的灵魂:天庭与佛门……何来强弱之分?不过是一体两面!如来既能一掌镇压他于翻掌之间,那天帝……又怎会没有随意碾死他的实力?既然天帝拥有如此伟力,为何当初坐视他在天庭肆意妄为?
这个巨大的、冰冷的谜团,伴随着身体被山石封印的剧痛,一同被死死地压在了五指山下。五百年间,他眼睁睁看着一位位妖王,怀着悲愤与忠诚,燃烧精血,冲击封印。他们怒吼着,咆哮着,施展着惊天动地的妖法……然而,在那些看似普通、只是例行巡视的佛门弟子面前,在那些看似柔和、实则蕴含无上佛力的金光中,那些强大的妖王如同投入熔炉的冰雪,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一缕缕青烟,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他只能看着,听着,感受着同族生命在佛光中消逝的冰冷。每一次冲击,都是对他灵魂的一次凌迟;每一次湮灭,都在加深他心底那名为“绝望”的冰层。
如今,脱困?那早已成了遥不可及、甚至不敢去想的奢望。他与如来之间的差距,是真正的天堑,是凡尘与三十三天外的鸿沟。再修炼一千年?一万年?在那蕴含了佛法本源、宇宙至理的一掌面前,又有何意义?更何况,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早已侵蚀了他的骨髓。那天帝高深莫测的平静,如来慈悲笑容下的漠然……他们明明可以轻易将他抹杀,却偏偏选择了镇压。这五指山,不是囚笼,更像是一个祭坛,而他,就是祭坛上那待宰的祭品。他们在谋划什么?等待什么?这未知的算计,比死亡本身更令他恐惧。睡觉,只有沉入那无梦的昏睡,才能暂时逃离这无休止的折磨与无解的恐惧。
“喂!”白衣孙悟空的声音将他从沉沦的思绪中猛地拉回现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好歹还扛着妖魔一族最后那点渺茫的希望呢,就这么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死样子,合适么?给我打起精神来!你的族人们,可还眼巴巴等着你这位‘至强者’有朝一日能掀翻这破山,带着他们踏破凌霄,扫灭灵山呢!”他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讥诮,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刺穿对方那厚重的绝望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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