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浓重,晨日初升。
厮杀暂停。
持续了数十个昼夜的狂暴攻防,仿佛被这浓雾按下了暂停键。
城墙上下,尸骸枕藉,断刃残旗浸泡在暗红的泥泞里。
筋疲力竭的喘息声、压抑不住的呻吟声,取代了震耳欲聋的喊杀与金铁交鸣。
无论是守军,还是攻城锐士,此刻都已被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冰冷的砖石与血泊之中。
城墙上,西凉兵们倚着冰冷的墙垛,或坐或躺,目光空洞。
本应是打扫战场、收殓袍泽遗骸的时刻,却无人动弹。
刺鼻的死亡气息弥漫,身边倒卧的,可能就是昨夜还在互相笑骂的同袍,此刻却已肢体残缺,面容凝固在最后的惊恐或狰狞里。
疲惫超越了恐惧,麻木覆盖了悲伤。
李傕强撑着站直身体。
那双曾令群豪胆寒的锐利鹰眸,此刻也布满了血丝,黯淡无光,眼窝深陷,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环视四周瘫倒一片的部众,他罕见地没有如往常般厉声呵斥驱赶。
他知道,这些跟随他杀入长安、攫取滔天富贵的狼崽子们,骨头里的凶性也快被这无休止的绞杀磨尽了。
他沉默地转身,沿着满是血污和碎石的阶梯,一步步走下城墙。
内城空地上,他直属的精锐亲兵营尚能勉强维持着队列,但也个个甲胄残破,脸上是难以掩饰的萎靡。
李傕清了清干涩刺痛的喉咙,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涌上。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狠戾:
“兄弟们!”
他扫视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疲惫面孔,“看看你们脚下!看看四周!这长安城,这大汉帝国的京师,这汇聚了天下财富的宝库,如今还牢牢攥在我们西凉儿郎的手心里!”
他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整座城池拥入怀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蛊惑人心的狂热:“想想未央宫里的金玉!想想那些公卿府邸里堆积如山的珍宝、娇滴滴的美人儿!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只要守住了这座城,这些,就都是你们的!想要多少田地、多少仆役、多少美妾?守住长安,唾手可得!”
他话锋一转,指向城外被浓雾遮蔽的方向,脸上挤出狰狞的冷笑:“我知道,你们在怕!怕城外那些不知死活的朝廷鹰犬!怕那个打着为叔报仇旗号的王匡小儿!可睁开眼看看!”
他猛地指向身后城墙,“看看那城墙根下,是谁的尸体?!是他们!是那些攻城的杂碎!哪一天不是他们丢下的尸首比我们多?他们的血,快要把护城河都染透了!”
“城中粮草足够我们用上两年!两年啊!他们耗不起的!”
这番话,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堆里猛地浇上了一瓢滚油。
许多原本眼神麻木的士兵,瞳孔深处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那是对生存的渴望,更是对李傕描绘的金山银海、醇酒美人的贪婪想象。
是啊,只要熬下去,熬到外面的敌人撑不住,这长安的富贵,就能真正落袋为安了!
疲惫的身躯里,似乎又榨出了一点点支撑下去的气力。
一直侍立在侧的副将立刻捕捉到这微妙的气氛变化,振臂高呼,声嘶力竭:“主公英明!说得对!长安城高池深,固若金汤!王匡那点人马,给他十年也攻不进来!我们西凉男儿,守得住!”
“攻不进!”
“攻不进!攻不进!”
空地上一部分被煽动起来的士兵,也跟着嘶吼起来,声音虽然参差不齐,带着嘶哑,却汇聚起一股垂死挣扎般的凶悍气势。
李傕满意地看着这重新被点燃的士气,他知道这很脆弱,但眼下足够了。他必须立刻利用这短暂提振起来的力量,完成下一步关键部署。
他再次开口,声音压过嘈杂:“我知道兄弟们也累了!接下来的仗,不能光靠我们自己硬顶!这长安城里,有的是两条腿的牲口,那些贱民!我要你们,”他手指点向几个校尉,“立刻带人,挨家挨户,给我去征发!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拉上城墙!让他们去搬滚木礌石!让他们去填壕沟!让他们去挡敌人的箭矢刀枪!”
李傕的脸上浮现出残忍而狡诈的笑容:“到时候,兄弟们只需提着战刀,在后面督战!哪个贱民敢后退一步,或是偷奸耍滑,立斩不赦!让他们用命去填!用他们的骨头,去磨钝敌人的刀锋!这样,我们就能养精蓄锐,在最关键的时候,给敌人致命一击!明白吗?!”
“能不能完成任务!”
李傕嘶哑的声音在空地上传开,煽动每一个西凉兵心中的欲望。
“喏!主公放心!” “保证把全城的壮丁都给您抓来!” 应答之声此起彼伏,比刚才“攻不进”的呐喊显得更加急切和有力。
“好!出发!”
李傕重重一挥手,仿佛抽出了无形的战鞭。
各部将官立刻吆喝起来,带着手下兵丁,如狼似虎般冲入死寂一片的街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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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脚步声、粗暴的砸门声、惊恐的哭喊声,瞬间撕裂了长安城短暂的平静。
…………
就在李傕于内城空地煽动部众、西凉兵开始满城搜刮民夫的同时,另一股无声的暗流,也在浓雾笼罩的长安城内悄然涌动。
朔风卫,如同鬼魅般渗透在城内的各个角落。
几个侥幸躲过兵灾的闲汉正缩在角落,就着浑浊的劣酒啃着硬饼。
一个穿着不起眼葛布短褐的汉子,凑到跟前,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和一丝“我消息灵通”的得意说道。
“嗯?你从哪儿听来的的消息?”
同桌的汉子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停下咀嚼,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也压低声音反问。
“嘿,你还不信!昨夜有个郭汜手下的校尉,来我家隔壁莲妮家潇洒,听得我心痒难耐!后半夜他走了之后,我又上门,听那莲妮儿亲口说的!”
短褐汉子咂了一口劣酒,挤眉弄眼,绘声绘色:“那校尉喝多了,抱着莲妮儿吹嘘,说什么‘这破长安守不住了’、‘郭将军早就跟朝廷那边搭上线了’、‘只等时机一到,就献了东门,大家都有条活路,说不定还能捞点赏钱’!啧啧,你是没听见,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是吗!莲妮技术怎么样?”
听者的反应却让朔风卫甲差点被酒呛到。
正在胡扯的朔风卫闻言一僵,你他娘的,怎么抓的重点?重点是技术吗?
朔风卫甲心中暗骂,脸上却不得不堆起同样猥琐的笑容,含糊道:“嗨,老兄,技术……那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么留得住那些军爷?不过现在说这个干嘛?重点是郭将军要投诚啊!这消息要是真的,咱们是不是也能跟着沾点光?总比跟着李傕那疯子一起陪葬强吧?”
他强行把话题拽了回来,又故作神秘地补充,“这事儿可千万别乱传,我也是看你投缘才说的,传出去要掉脑袋的!”说罢,匆匆起身,消失在雾气里,留下那汉子一脸震惊地消化着这个“惊天秘闻”,心思早已从莲妮的技术飘到了“郭汜投降”带来的活命可能上。
西城靠近城墙根的一处残破民宅后墙,一个西凉小兵捂着肚子,慌慌张张地找到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就在他准备“一泻千里”的当口,头顶的院墙豁口处,“啪嗒”一声轻响,一个竹片,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他面前的地上。
小兵一愣,四下看无人影。
他正恼火出来得急,没带够刮屁股的厕筹!
当下也顾不得细看,抓起那竹片,开始了“噼里啪啦”。
一通舒爽之后,小兵长长吁了口气。
他随手拿起那片充当了厕筹的竹片,准备刮拭干净。
手指摩挲间,借着熹微的晨光,他忽然觉得这竹片似乎过于光滑整齐,不像随手捡的破烂。
他下意识地凑近了些,眯起眼睛仔细看。竹片上用尖锐之物刻着几行小字,歪歪扭扭,但他目不识丁,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笔画简单、在军中看得最多的字。
那是“杀”字!
“杀什么?还得去找什长去!他识字!”
杀?杀谁?为什么要刻在竹片上扔下来?
小兵虽然愚钝,但也知道这绝非寻常厕筹。
联想到城内的紧张气氛,他心头警铃大作,也顾不上屁股还没擦干净,胡乱刮了几下,提起裤子,紧紧攥着那竹片,脸色发白地就去找自己的什长。
什长是队里唯一认识几个字的“文化人”。
那什长正靠在墙根打盹,被小兵叫醒,不耐烦地接过那还带着些许异味和污迹的竹片。
起初只是随意一瞥,但当他看清上面刻的字迹时,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股寒气直冲脑门!
“李傕要杀樊稠!”
顿时冷汗攀上后背,一脸严肃道:“这东西你哪来的?”
什长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小兵,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衬。
小兵被什长的脸色吓住了,结结巴巴地把在墙角“方便”时竹片从天而降的经过说了一遍。
什长不敢怠慢,当即上报。
屯将报军侯,司马报校尉,校尉面见樊稠,呈上竹片!
樊稠接过竹片,仅仅扫了一眼,就从榻上坐起身来。
目光扫过校尉面庞,开口询问:“从何得来?”
他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在校尉脸上刮过,声音低沉。
校尉不敢隐瞒,将小兵发现竹片的过程,以及自己层层上报的经过简要陈述。
樊稠没有立刻发作。
他能在西凉军这个虎狼窝里混到今天的位置,绝非一般莽夫。
他强压下翻腾的杀意,对校尉挤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此事记你一功!回去加紧防守!不得懈怠!”
“谢将军!”
校尉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校尉一走,樊稠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铁青和阴沉。
他立刻召来自己最倚重的两位幕僚,闫先生和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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