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带着点热烘烘的潮气,卷着菜市场残留的鱼腥气和烂菜叶味,往巷子深处钻。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车筐里躺着刚买的半块冬瓜和一把蔫头耷脑的小葱,车把手上还挂着个塑料袋,装着给张老太带的两斤软籽石榴。转过第三个弯,看见巷子口那棵老槐树底下,张老太正搬着小马扎往门口挪,竹编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院子里爬满墙头的紫喇叭花。我捏了捏车闸,吱呀一声停在她跟前,车筐里的冬瓜晃了晃,差点滚出来。张老太抬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的蒲扇慢悠悠扇着,“可算来了,刚还跟你王大爷念叨,说这丫头别是又被哪个摊位绊住了脚。”我笑着跳下车,把石榴递过去,“碰见李婶在卖葡萄,多聊了两句,她说您爱吃软籽的,特意给挑了些熟透的。”张老太接过袋子,掂量了两下,脸上的皱纹堆成一朵花,“你这孩子,就是心细。快进来,刚熬好的绿豆汤,冰镇着呢。”
院子里比外面凉快不少,墙角的葡萄架爬得密不透风,叶子底下藏着串青紫色的葡萄,有的已经被鸟啄了个小洞。石桌上摆着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绿豆汤,上面浮着层薄薄的绿豆皮,旁边放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里面插着两把铝制勺子。我把自行车推进门,支在葡萄架底下,刚要弯腰锁车,张老太已经掀开竹帘进了屋,“别锁了,这巷子就这么几户人家,谁还能把你这破车扛走咋地。”我直起身,看着墙根下那丛指甲花,红的粉的开得热闹,叶子上还沾着下午的雨水珠,亮晶晶的。去年秋天我来的时候,这地方还光秃秃的,张老太说年岁大了,懒得动弹,今年开春不知怎么就想起种这个,说是看着喜庆。
进了屋,一股淡淡的艾草味混着老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屋不大,靠墙摆着个掉漆的红木柜子,上面摆着个老式座钟,钟摆左右摇晃,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在数着日子。张老太从里屋端出两个白瓷碗,倒上绿豆汤,推给我一碗,“凉透了,喝吧,解暑。”我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把一路的燥热都压下去不少。“您这绿豆汤熬得正好,豆子烂了,汤也不浑。”张老太坐在对面的藤椅上,慢悠悠喝着汤,“熬绿豆汤得用砂锅,火不能太急,得慢慢咕嘟,就像过日子,急不得。”
我看着她手腕上那只银镯子,磨得发亮,上面刻着的缠枝纹都快看不清了,“这镯子戴了不少年头了吧?”张老太抬手摸了摸镯子,笑了,“你爷爷给我打的,那会儿刚解放,他在五金厂当学徒,偷偷攒了半年工资,找老银匠打的,说要给我个念想。”她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皮肤皱巴巴的,像晒干的橘子皮,可摸着镯子的样子,温柔得很。我想起我爷爷,前年冬天走的,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我奶奶的照片,那照片都泛黄了,边角卷得像朵菊花。
院门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叮铃铃响得脆生,王大爷扛着个锄头从外面进来,裤腿上沾着泥,草帽往门后的钉子上一挂,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回来了?”张老太抬头看了他一眼,“菜种上了?”王大爷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对着嘴喝了大半缸水,“种上了,茄子辣椒都栽上了,就是土有点板结,得多浇点水。”他看见我,咧嘴笑了,“丫头来了,晚上在这吃饭,让你张老太给你做冬瓜丸子汤。”我刚要推辞,张老太已经站起来往厨房走,“就这么定了,你王大爷今天翻地累着了,正好多吃两个丸子补补。”
厨房是老式的砖砌灶台,烟囱黑黢黢的,灶台上摆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面插着几双竹筷。张老太系着蓝布围裙,正在水池边洗冬瓜,水珠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我过去想帮忙,被她推了出来,“去去去,跟你王大爷聊会儿,厨房这点活儿,我一个人就行。”王大爷正坐在葡萄架下抽烟,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响,看见我出来,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了个位置。“最近工作忙不忙?”他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里,眼睛看得不太真切。“还行,就是天天对着电脑,脖子有点僵。”我揉了揉后颈,“前几天去做推拿,那师傅说我这颈椎都快赶上七十岁的人了。”王大爷笑了,磕了磕烟袋锅,“年轻人就是不爱动弹,你看我,天天侍弄那几分地,腰杆挺得笔直。”他指了指院子角落那片小菜地,“等过些日子,黄瓜豆角就能吃了,到时候给你摘点,自己种的,没打农药。”
暮色慢慢沉下来,巷子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张老太端着一大盆冬瓜丸子汤出来,热气腾腾的,撒着翠绿的葱花,香味顺着风飘得老远。王大爷起身去屋里拿碗筷,我帮忙把石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刚摆好碗碟,就听见隔壁传来小孩的哭闹声,夹杂着大人的呵斥,还有电视里吵吵嚷嚷的广告声。张老太把汤盆放在桌上,叹了口气,“隔壁小李家的孩子,天天哭,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王大爷端着醋瓶和香油出来,“小孩子嘛,哪有不哭闹的,想当年你儿子小时候,半夜哭起来,整条巷子都能听见。”张老太瞪了他一眼,“就你记性好,那时候是谁被吵得睡不着,蹲在门口抽烟抽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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丸子汤喝在嘴里,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冬瓜炖得烂烂的,一抿就化,丸子q弹,带着淡淡的葱姜味。我喝了两碗,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心里却觉得熨帖。王大爷喝着二锅头,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说他十八岁去当兵,在东北待了五年,冬天冷得能冻掉耳朵,站岗的时候,脚冻得像块木头,可心里热乎,觉得能保家卫国,是天大的荣耀。“那时候苦是苦,可踏实,”他呷了口酒,“不像现在,日子好了,人却躁得很,动不动就急眼。”张老太给我夹了个丸子,“别听他瞎叨叨,他就是老了,总觉得过去的日子好。”话是这么说,眼里却带着笑。
吃完饭,我帮着收拾碗筷,张老太在旁边择明天要种的菜籽,手指在干瘪的菜籽包里扒拉着,把饱满的挑出来,放在一个小瓷碟里。“这是菠菜籽,秋天种正好,耐寒,”她指着碟子里的小黑籽,“等长出来,给你包饺子吃。”我笑着说好,心里却知道,我大概等不到那时候,下周就要去南方出差,少说也得半年。这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没说出来,怕扫了他们的兴。
王大爷搬了躺椅放在院子里,躺在上面哼着不成调的老歌,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天上的星星慢慢多起来,稀稀拉拉的,不像小时候那样密密麻麻。张老太端来一盘切好的石榴,晶莹剔透的籽红得像玛瑙,放在我手里,“吃吧,甜着呢。”我拿起一颗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汁水在舌尖爆开,甜丝丝的,带着点微酸。
巷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我想起刚毕业那会儿,租住在这附近的楼房里,每天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打开门,屋里冷冰冰的,连口热饭都没有。有一次发烧,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是张老太端着一碗姜汤站在门口,说是听见我咳嗽,特意给我熬的。那天晚上,我喝着姜汤,眼泪忍不住往下掉,不是因为难受,是因为心里暖得厉害。
“在想什么呢?”张老太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补王大爷那件磨破了袖口的蓝布褂子。“在想刚毕业那会儿,您给我送姜汤的事。”我擦了擦嘴角的石榴汁,“那时候觉得,这日子怎么这么难呢。”张老太放下针线,看着我,“日子嘛,就像这石榴,看着外面硬邦邦的,里面藏着一肚子甜呢。难的时候咬咬牙,就过去了。”王大爷在旁边接话,“可不是嘛,我年轻时候在砖窑厂干活,夏天窑里能有四五十度,光着膀子都能晒脱皮,不也熬过来了。现在想想,那会儿吃的苦,都是现在的福。”
月亮慢慢爬上来,像个银盘子,挂在老槐树的枝桠上,把影子拉得老长。我看了看表,快九点了,起身要走。张老太非要给我装袋石榴,说让我带回去给同事尝尝,王大爷则往我车筐里塞了几个刚从地里摘的西红柿,红通通的,还带着泥土的气息。我推着自行车走到门口,张老太又追出来,塞给我一个布包,“这里面是我给你缝的艾草包,放在枕头底下,能睡得香点。”布包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荷花,针脚不太整齐,却看得我鼻子一酸。
骑上自行车往回走,晚风凉快了不少,吹在脸上,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车筐里的西红柿随着车身颠簸,轻轻碰撞着,发出闷闷的声响。路过菜市场,白天热闹的摊位都收了,只剩下几个收废品的三轮车,躺在地上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的。路灯下,有个环卫工正在扫地,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影子在地上跟着他一起移动。
回到租住的小区,电梯里贴着几张水电费催缴单,角落里堆着别人扔掉的旧沙发,散发出一股霉味。打开房门,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冰箱发出嗡嗡的低鸣。把石榴和西红柿放在餐桌上,拿起那个艾草包,放在鼻尖闻了闻,淡淡的艾草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我想起张老太院子里的紫喇叭花,想起王大爷吧嗒吧嗒响的烟袋锅,想起那碗热乎的冬瓜丸子汤,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第二天上班,我把石榴分给同事们,大家都说甜,问我在哪儿买的。我说在一个老巷子里,有个张老太种的,她们都笑我,说现在谁还吃那老太太卖的东西,又贵又不好看。我没说话,心里却觉得,有些东西的好,不是用价钱和样子能衡量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接到张老太的电话,她说王大爷早上给我摘西红柿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让我别担心,抹了点红花油,已经好多了。我挂了电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着周末再去看看他们。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着,忙起来的时候,连轴转,加班到深夜是常事,闲下来的时候,又觉得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有时候会想起那个老巷子,想起张老太的笑容,王大爷的烟袋锅,还有那院子里的葡萄架和小菜地。那里像是个结界,把外面的喧嚣和浮躁都挡在门外,只剩下安安静静的日子,慢慢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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