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县望月镇派出所的日光灯管,像个得了哮喘的老头,从早上亮起来就没停过 “嗡嗡” 的低鸣,那声音钻进耳朵里,比夏夜里最聒噪的蚊子还让人烦躁。灯管上积着层灰,是前几天下雨时从屋顶漏下来的,在昏黄的光线里看得清清楚楚,偶尔有几粒灰尘从灯管上飘落,在光束里打着旋儿,慢悠悠地坠向桌面,落在摊开的文件上,像给白纸撒了把细盐。
墙皮早就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像块没擦干净的脏脸,坑坑洼洼的。上面贴着的 “值班表” 边角卷得像朵菊花,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胶带早就泛黄,还沾着去年的苍蝇屎,黑褐色的小点在黄胶带上格外显眼。靠窗的角落里,放着盆仙人掌,刺都蔫了,花盆上 “平安” 两个字被磕碰得只剩个 “平” 字,另一半不知掉在了哪里。
民警小李的指甲在 “迎检通知” 上掐出第三道月牙形的印子,纸页被掐得发皱,透出底下垫着的户籍材料的影子,隐约能看见 “户口迁移” 四个字。这是第 12 份通知,从月初开始,每周两份,比镇卫生院发的健康教育宣传单还勤快。最上面那份通知的右上角,王队用红笔写着 “周五前务必完成”,那 “必” 字的一捺拖得老长,像把刀子悬在头顶,笔尖戳破了纸页,露出后面的 “37 项台账清单”。
37 项台账清单摊在桌上,a4 纸打印的表格密密麻麻,“巡逻轨迹卫星定位截图”“群众满意度电话录音备份”“台账电子版加密存储证明”“民警执勤形象自查报告”…… 小李数到第 15 项就数不下去了,只觉得那些黑体字像一群蚂蚁,正顺着桌腿往上爬,要钻进他的耳朵里,在脑子里乱咬。
桌角的铁皮盒是军用罐头改的,绿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银灰色的铁皮,边缘被磨得发亮,能照出模糊的人影。里面的 5 份户籍材料摞得整整齐齐,用根红绳捆着,绳结打得是派出所老所长教的 “平安结”,老所长说这结能保平安,结果去年冬天在山上巡逻时摔断了腿,现在还在家养着。
最上面那份是张寡妇的迁户申请,照片上的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磨出了毛边,头发用根红绳扎在脑后,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眼角那颗痣长得极巧,正好在笑纹的末端,笑起来像朵开在眼角的小梅花 —— 和他牺牲的姐姐一模一样。
小李的手指在照片边缘轻轻摩挲,指腹蹭过纸页上的折痕,那是他昨天看材料时不小心压的。姐姐牺牲那年他刚入警,也是在望月镇,为了救个掉进冰窟的孩子,人没上来。追悼会上,姐姐的警服胸前别着朵小白花,眼角的痣被化妆师用粉盖了,小李盯着那张苍白的脸,总觉得不像姐姐,姐姐笑起来的时候,那痣会跟着跳,像活的一样。
“李哥,电子表格填完没?” 辅警小张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屋里的沉闷。这孩子刚从警校毕业半年,脸上还带着没褪尽的婴儿肥,下巴上有颗青春痘,此刻却眼圈发红,鼻尖也红通通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他手里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华为手机的边角磕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金属,是上周帮王大爷搬白菜时摔的,王大爷还一个劲地道歉,非要赔他个新手机套。
屏幕上的工作群头像在跳动,是省厅的红色警徽,下面跟着王队的消息:“16:00 前未报送巡逻数据,本月绩效清零。” 消息后面跟着个红色的感叹号,像个瞪圆的眼睛,旁边还有条群公告:“巡逻数据将与年终考核、评优评先直接挂钩,务必高度重视。”
小李的目光扫过屏幕,“巡逻记录精确到秒” 那行字被加粗了,后面还跟了个括号,写着 “精确至毫秒者优先评优”。他突然想起上周在山坳里追偷猎的,那家伙骑着摩托车往玉米地里钻,小李他们徒步追了两里地,手机在山里根本没信号,回来补记录时,小张对着卫星地图估摸着填时间,王队在会上把他俩骂了半小时,说 “数据不精确就是渎职,就是对人民群众不负责任”。当时小张的脸白得像纸,手攥着笔杆,指节都泛了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催催催,就知道催!” 小李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道刺耳的声,像指甲刮过玻璃,惊得窗台上的仙人掌抖了抖,掉下根蔫刺。他的手在桌上胡乱抓着,碰倒了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在 “迎检通知” 上洇开,把 “台账规范” 四个字糊成了团黑,像块难看的疤。“精确到秒?他咋不精确到毫秒呢!山里信号啥样他不知道?上次他来视察,车开不到的地方都不去,站在村口拍了张照就走,知道个屁!”
小张吓得往后缩了缩,手机差点掉地上,慌忙用两只手抱住,指腹在磕掉漆的边角上蹭了蹭。“王队说…… 说这是省厅的新要求,用了啥…… 啥大数据系统,能自动比对轨迹,还能分析出…… 出潜在的安全隐患……”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像蚊子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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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台没上油的风箱。他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缸子上 “公安执勤” 四个字的漆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白瓷,上面还有道裂缝,是去年冬天在雪地里摔的。这缸子是他入警时发的,跟着他六年了,杯底结着层厚厚的茶垢,黑褐色的,是常年泡浓茶渍的,用指甲刮都刮不掉。他举着缸子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气,气那堆永远填不完的表格,气那些永远比群众诉求更重要的 “数据”,气自己穿着这身警服,却连张寡妇的迁户申请都压了半个月 —— 那女人每次来都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手里总带着点自家种的蔬菜,上次是把小葱,用根稻草捆着,还沾着泥。
“砰!” 搪瓷缸撞在墙上,蓝边瞬间磕掉一块,像颗掉了牙的嘴。茶水混着茶叶沫子溅出来,滚烫的水在墙上 “为人民服务” 的标语上洇出片深色的痕,正好把 “服务” 两个字泡在里面,墨汁写的字遇水发涨,笔画变得肥肥大大,像个被水泡肿的脸,看着格外讽刺。
“这都什么狗屁规定!” 小李的吼声在屋里回荡,震得灯管晃了晃,落下几粒灰,正好掉进他刚泡的浓茶里,沉底时搅起圈细沙似的涟漪。他的眼睛通红,像只斗败的公鸡,死死盯着墙上那片水渍,胸口的怒火越烧越旺。
门帘 “哗啦” 一声被掀开,带着股外面的寒气,卷进几片枯黄的落叶。张寡妇站在门口,手里的布包用块格子头巾包着,头巾的边角磨得发毛,露出里面的线头。她刚从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是那种青黑色的田泥,还带着新鲜的泥土腥气,裤腿上还挂着片干枯的玉米叶。
看见屋里的狼藉,还有小李愤怒的模样,她的脚像被钉住了,布包从手里滑下去,“啪” 地砸在地上,里面的煮鸡蛋滚出来,有的在水泥地上磕出小坑,蛋黄顺着裂缝流出来,像摊凝固的阳光,在地上慢慢晕开。
“对不住,俺…… 俺是不是来早了?” 张寡妇的声音细得像根棉线,随时会断。她的手在围裙上使劲蹭,那围裙是块旧化肥袋改的,上面印着 “尿素” 两个字,被洗得发白,边角还缝了块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布拼的。她佝偻着背,想蹲下去捡鸡蛋,可膝盖像是锈住了,弯到一半又直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 去年冬天在山上砍柴,为了捡根干树枝,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肿了半个月,没钱去医院,就用草药敷着,到现在还没好利索。
小李的目光落在她后颈那块疤上,褐色的疤痕像条扭曲的小蛇,爬过颈椎,形状有点像个 “s”。那是去年秋天,派出所帮村民抢收玉米,张寡妇给所里送红糖馒头,锅里的水开了往外冒,她着急掀锅盖,被蒸汽烫的。当时小李正好在所门口,看见她疼得直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把馒头往他怀里塞,说 “刚出锅的,热乎,你们垫垫肚子”。那馒头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暖。
地上的鸡蛋滚到小李脚边,有个在他的皮鞋尖上磕了下,蛋壳裂了道缝,蛋清慢慢渗出来,像滴透明的眼泪,在水泥地上缓缓蔓延。小李突然想起姐姐小时候带他上山采蘑菇,他不小心摔了跤,篮子里的鸡蛋碎了好几个,姐姐把掉在泥里的鸡蛋捡起来,用衣襟擦了擦,自己剥开吃了,把好的那个塞给他。“傻小子,姐不爱吃鸡蛋黄,噎得慌。” 其实他知道,姐姐是怕他嫌脏,那时候家里穷,鸡蛋是稀罕物。
“等个屁!现在就办!” 小李突然吼了声,吓得小张一哆嗦,手机差点脱手掉地上。他猛地踹翻椅子,铁椅子在地上打了个转,撞在墙角的暖水瓶上,“砰” 的一声,暖水瓶炸了,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水在地上漫开,冒着白气,带着股淡淡的水垢味。
张寡妇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背撞在门框上,“哎哟” 轻呼了声,声音里带着疼。她的手紧紧攥着围裙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小李,像只受惊的小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小李几步跨到铁皮盒前,蹲下身翻找户籍材料,手指在红绳捆着的材料上划过,带起的风掀动了最下面那份材料的边角,露出 “分户申请” 四个字。他的手指在张寡妇的迁户申请上顿住,突然想起上周王队来检查,看见这份材料放在最上面,皱着眉说:“这种简单业务先放放,把迎检材料弄好,别影响了大局。” 当时他想说 “张大姐等了半个月了,她儿子上学要用户口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王队正拿着他的巡逻台账,指着其中一页说 “字迹潦草,不符合规范,重做”,那语气不容置疑。
“张大姐,对不住。” 小李把材料抽出来,纸张因为被压得太久,展开时发出 “哗啦” 的轻响,像蝴蝶展翅。他的手指在 “迁入理由” 那栏停住,张寡妇写的是 “夫亡,携子投亲”,字迹歪歪扭扭,“携” 字右边多写了一横,被她用圆珠笔涂掉,留下个黑疙瘩,看着有点像个小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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