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的拇指在衬衫第三颗纽扣上磨了磨,那颗用旧了的树脂纽扣边缘已经发毛,露出里面泛黄的纤维,像老玉米的须子。省厅会议室的空调早在三天前就停了摆,维修师傅来看过两回,说是压缩机烧了,得等厂家从上海发货,这期间三十多号人的呼吸在密闭空间里蒸腾,把空气搅得又闷又稠,连阳光透过百叶窗投下的光斑都显得黏糊糊的,落在会议桌上,像摊没抹匀的蜂蜜。
他抬手松了松领带,藏青色的真丝领带上沾着点汗渍,是今早临出门时妻子帮他系的,当时她还念叨着 “会议室空调坏了,别穿太厚”,手指在他颈后打了个漂亮的温莎结。此刻后背上的汗已经把衬衫黏在皮肤上,像贴了块湿抹布,抬手时能感觉到布料拉扯着汗毛的微疼,那滋味比挨蚊子叮还难受,尤其是肩胛骨那块,去年在青川县扶贫时摔的旧伤隐隐作痛。
桌角的 “智慧警务宣传方案” 还散发着新打印的油墨味,a4 纸边缘裁得不够齐整,有些页角带着毛刺,划得指尖有点痒。方案封面用了烫金字体,在闷热的空气里泛着油光,像块没擦干净的铜镜。祁同伟抓起最上面那页,标题 “汉东省公安系统智慧警务创新宣传工程实施方案” 用的是加粗宋体,字间距宽得晃眼,他的指尖在 “创新” 两个字上顿了顿,突然发力,纸张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像张被揉皱的脸,边角的烫金层都裂开了细缝。
“都看看吧。” 他把方案往会议桌上一摔,58 页纸哗啦啦散开来,像群受惊的白鸟。第 17 页飘到宣传处处长面前,那页印着 “启动仪式流程”,用荧光笔标着 “9:00 领导致辞”“9:15 媒体采访”“9:30 vr 体验区开放”,每个环节后面都跟着括号,注明 “预计时长 15 分钟”,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却透着股机械的僵硬,连标点符号都像用尺子量过才下笔。
李处长慌忙扶正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兔子,眼白上布满血丝,像撒了把红辣椒面。昨晚为了准备汇报材料,他在办公室熬到凌晨三点,泡的浓茶在杯底结了层深褐色的垢,像块风干的泥巴,手指在桌面上神经质地敲着,发出哒哒的轻响,把桌上的铅笔都震得跳了跳。“祁书记,这个方案我们前后改了六稿,邀请了省社科院的专家……” 他的声音有点发飘,喉结上下滚动,像有颗石子卡在喉咙里。
“专家?” 祁同伟突然笑了,笑声在闷热的会议室里撞出回声,震得墙角的饮水机都嗡嗡响了两声,水桶里的水泡咕嘟咕嘟往上冒。“哪个专家告诉你,望月镇的老太太能看懂 vr?她们连智能手机都玩不利索!张寡妇的孙女上次拿着平板看动画片,差点把屏幕戳漏了!” 他弯腰从散落的文件里捡起第 37 页,“媒体邀请清单” 上列着二十七个名字,某网红的名字后面用铅笔标着 “税后 8 万,含机场接送、五星级酒店住宿”,字迹娟秀,像是女秘书写的,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翘得能挂住钥匙。
坐在后排的某市局副局长突然咳嗽起来,他面前的茶杯里飘着片卷曲的茶叶,是去年祁同伟送的龙井,当时用红绸子包着,说是 “明前茶,尝尝鲜”。此刻茶叶却被他搅得沉了底,茶水浑浊得像杯泥水,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敲着,节奏跟会议室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莫名合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门口,像在等什么人。
祁同伟没接话,又捡起第 42 页。“社区安防规划” 五个字下面,果然只有半行字:“将进一步研究”,句号打得又圆又大,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见,纸页边缘还沾着点咖啡渍,晕开了一小块,形状像只没头的苍蝇。他想起上周去望月镇督查,三个社区的监控探头有一半是坏的,东头社区的王大爷指着耷拉下来的线路说:“小偷都知道这儿没监控,夜里专往这钻,前阵子李寡妇家的鸡都被偷了两只,那可是她给孙子攒学费的鸡啊!” 王大爷说这话时,手里的烟袋锅抖个不停,烟灰落在磨得发亮的裤腿上,烫出个小黑点,他却浑然不觉。
“研究?” 他把纸页往桌上一拍,边角弹起来又落下,带起片细小的灰尘,在光束里跳着乱舞。“研究到什么时候?等小偷把老百姓的家底搬空?等李寡妇家的鸡全被偷光?等望月镇的孩子上学得家长轮流护送?” 他的皮鞋碾过地上的文件,在 “vr 体验区设计图” 上留下个清晰的鞋印,把其中一个写着 “互动屏幕” 的方框踩得变了形,黑色的橡胶鞋底沾着点纸屑,像粘了片雪花。
坐在门口的年轻科员突然 “呀” 了一声,手里的笔滚到地上,在文件堆里划出道蓝线,像条小蛇。她昨天去仓库整理旧档案,铁皮柜积着厚厚的灰,呛得她打了三个喷嚏。在最底层的纸箱里,发现三年前的 “智慧警务规划”,封皮都发霉了,里面就写着 “修复望月镇监控”,墨迹已经发灰,旁边还盖着个鲜红的 “已阅” 章,章印模糊,却能看出是当时领导的签名,笔画龙飞凤舞,像在画符。她想开口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把的确良衬衫捏出了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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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的空气像凝固了,只有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扇叶上沾着的灰尘被甩得飞起来,在光束里打旋,像一群舞动的小虫。某市局的技术科长突然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见嘴巴动了动:“其实…… 修复监控的预算我们早就报了,只是…… 只是上面说要优先保障宣传项目,说是能提升…… 提升整体形象,还说…… 还说这是政绩考核的硬指标。”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吞进了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脸涨得通红,像被煮熟的虾子。
李处长的喉结动了动,从公文包里掏出个 u 盘,金属外壳上还沾着咖啡渍,是昨天开会时不小心洒的,当时他正跟某科技公司的王总打电话,说 “方案细节再敲定下”。“我们做过市场调研,vr 体验区能显着提升群众参与度,去年邻省搞过类似活动,媒体报道量提升了百分之三百,微博话题阅读量破亿……” 他翻着手里的调研报告,纸张发出哗啦的响声,“您看,这是他们的现场照片,人山人海的,还有老太太跟 vr 设备合影呢……”
“提升报道量?” 祁同伟突然提高了声音,桌上的玻璃杯震得跳了跳,杯里的水晃出了点,在桌面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顶灯模糊的影子。“我要的是提升破案率!是让老百姓夜里敢开门睡觉!是让李寡妇家的鸡能安安稳稳下蛋!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阅读量!” 他的手指着墙上 “为人民服务” 的标语,那五个字被汗水浸湿的空气熏得有点发潮,边角卷了起来,像只展翅的蝴蝶,“这五个字,你们天天看,看懂了吗?看懂了就该知道,老百姓要的不是看 vr,是看住门!”
某市局副局长的茶杯盖没盖紧,“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摔出个豁口,茶叶末混着茶水溅到裤腿上,深灰色的西裤上顿时多了片褐色的污渍,像块难看的膏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愣愣地看着祁同伟,眼神里带着点慌乱,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下,是条微信,他飞快地瞥了眼,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
祁同伟突然抓起散落的文件,一沓沓塞进碎纸机。纸张被绞碎的声音像春蚕啃噬桑叶,细细密密,却带着股狠劲。第 37 页的 “媒体清单” 先被吞进去,那行 “税后 8 万” 的字迹在刀刃下扭曲变形;接着是第 17 页的 “仪式流程”,“vr 体验区” 几个字瞬间成了纸沫;最后进去的是第 42 页,那半行字在锋利的刀刃下,很快变成了纸浆,从碎纸机里缓缓吐出,像条白色的带子,落在垃圾桶里,跟早上的油条渣混在一起。
“从今天起,所有方案先过基层关。” 他指着窗外,卖西瓜的老汉正蹲在树荫下,用草帽扇着风,草帽的边缘磨破了,露出里面的草茎,像个没梳好的脑袋。三轮车斗里的西瓜纹络清晰,像一个个圆滚滚的绿皮球,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带着股清冽的土腥味。“能让他看懂的,才算合格。他要是说‘这玩意儿没用’,你们就得重新做,做到他点头为止。”
碎纸机的出口处,“vr 体验区” 的碎纸片与 “监控维修” 的残页混在一起,白的、黑的、印着表格的、画着图案的,再也分不清彼此,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又像谁撒了把碎玻璃。
李处长的脸白得像纸,手里的 u 盘掉在地上,滚到祁同伟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块冰砸在地上。祁同伟弯腰捡起,金属外壳在掌心硌得慌,上面还留着李处长的汗渍,黏糊糊的。“这个方案,重做。” 他把 u 盘塞进自己口袋,“下周我要看到望月镇的监控维修预算,放在第一页,用三号加粗字体,让瞎子都能看见!别跟我扯专家,别跟我扯流程,我只要结果,能让王大爷说‘中’的结果!”
坐在后排的年轻科员突然鼓起掌来,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很快激起了涟漪。隔壁办公室的人探进头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见满地的碎纸,又缩了回去。某市局副局长也跟着点头,手指在膝盖上的文件上划着,把 “创新宣传” 四个字圈起来,又打了个叉,笔尖划破了纸页,露出后面的空白,像块被挖掉的伤疤。
祁同伟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一股热流顺着脖颈往下淌,却觉得心里痛快了不少,像堵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挪开了。他想起望月镇的王大爷说过:“啥叫智慧?能帮咱抓小偷,能让孩子放学路上安全,就是最大的智慧。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不顶用,还不如给俺们多装几个路灯。” 当时老头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落在皱纹里的星星,烟灰时不时掉在他的蓝布衫上,那是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胸口还绣着个褪色的 “为人民服务” 布袋,是年轻时得的奖状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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