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组讨论室的烟雾像朵沉甸甸的灰色云团,在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微风里慢慢翻滚。第三排靠窗的绿萝叶片上积着层薄灰,叶尖微微发蔫,大概是许久没人打理。省直机关的李处把半截香烟按在烟灰缸里,玻璃缸底积着层黄褐色的烟油,烟蒂堆得像座小坟头,其中半截还冒着青烟,被他用拇指狠狠碾了碾,留下道焦黑的印记。他的钢笔在 “规范流程” 四个字上画了圈又圈,蓝黑色的墨水把纸面洇得发皱,最后一笔重重戳下去,笔尖在纸页上扎出个小窟窿,墨水顺着窟窿渗到下一页,晕开个难看的墨点,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基层就是太随意。” 李处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把他眼下的黑眼圈照得格外明显。那副眼镜是去年在香港买的,镜腿上刻着精致的暗纹,却总在他激动时往下滑,鼻托处已经磨出了浅浅的凹痕。“上次审计组去青川县,某村的扶贫台账连签字都没有,经办人就写个‘王’字,谁知道是哪个王?是王大锤还是王二丫?出了问题找谁追责?” 他把审计报告往桌上一拍,文件夹的金属搭扣撞出脆响,惊得坐在对面的县委秘书小张差点碰翻茶杯,茶水溅在裤腿上,深灰色的西裤立刻洇出片深色的印记,像块难看的补丁。小张慌忙掏出纸巾去擦,却越擦越晕,最后只能尴尬地把腿往桌子底下缩了缩。
青川县派出所的王所长突然笑出声,喉结在晒得黝黑的脖颈上滚动,露出道白色的疤痕 —— 是十年前抓偷牛贼时被镰刀划的,当时缝了七针。他从帆布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纸边还沾着片干了的草叶,是上周在山里追逃犯时夹进去的,草叶边缘带着锯齿,把纸页都划破了几道细缝。手里的圆珠笔没水了,他就用铅笔头在纸上划拉,笔芯快用完了,画出的线条时粗时细,几秒钟就画好了个打勾的机器人:方脑袋上顶着个文件夹,封面写着 “考核标准” 四个歪字,肚子是台打印机,正往外吐出打着勾的纸张,两条细腿像圆规,最醒目的是眼睛,两个空洞的勾号,勾尖还滴着墨,像两滴凝固的眼泪。
“李处见过凌晨三点的山火吗?” 王所长把画拍在桌上,纸页边角被空调吹进来的风卷起来,露出背面他记的出警记录:4 月 15 日,望月镇山林火灾,出警 5 人,救助群众 12 人,其中 80 岁以上老人 3 名。“去年清明,望月镇后山着火,火舌舔着松针往上蹿,噼里啪啦响得像放鞭炮,火星子飘到半空,把天都染红了。俺们所里五个人背着三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往下撤,山路陡得能看见脚底板,石头硌得鞋底子直冒火星子,我那新买的胶鞋,后跟都磨穿了,露出个大洞,脚趾头直接蹭在石头上,现在还留着块茧子。” 他跷起右脚,扯开袜子露出脚底的硬茧,黄中带黑,像块陈年的老树皮。“那时候可没空填‘紧急避险登记表’,三奶奶的裤腿都烧着了,火苗子顺着裤脚往上爬,燎得她直叫唤,总不能先让他们签字按手印吧?难道要问‘大爷您疼不疼?先签个字再灭火’?”
坐在窗边的民政厅老张偷偷扯了扯衬衫领口,腋下的汗渍洇成了片深色的云,把白衬衫染得像幅水墨画。他面前的会议纪要上,“规范”“标准”“流程” 这几个词被红笔标得密密麻麻,像排整齐的栅栏。上周去青川县核查低保,村文书抱着个掉了漆的铁皮柜追了二里地,柜角磕得凹凸不平,锁芯早就锈死了,是用铁丝拧着的。柜里的档案袋用麻绳捆着,最上面那袋贴着 “2018” 的标签,封条都发了霉,一摸就掉渣,散发出股潮湿的霉味。“王所,话也不能这么说,” 老张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股沙哑,他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掏出颗润喉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橘子味的甜香在嘴里散开,“没规矩不成方圆,上次云溪县有个村把扶贫款挪去修祠堂,就是因为台账没做细,经办人一笔糊涂账,连领款人签字都是代笔的。最后查出来时,三十万扶贫款早就被花光了,祠堂倒是修得金碧辉煌,祖宗牌位前的香炉都是纯铜的。”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着,节奏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莫名合拍,敲得人心烦意乱。
“修祠堂?” 王所长突然提高了嗓门,帆布笔记本从膝盖滑到地上,发出 “啪” 的一声,露出里面夹着的照片 —— 去年山火后,他和队员们坐在焦黑的石头上,脸被熏得像包公,只有牙齿是白的,手里举着个烧变形的铁皮水壶,壶嘴都歪成了直角,壶身上的 “为人民服务” 五个字被熏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望月镇的张寡妇家漏雨,三间土坯房裂得能塞进拳头,下雨天锅里、盆里、碗里全是接的水,滴滴答答响得像在奏乐。她男人前年在矿难中没了,就剩个八岁的孙子,祖孙俩挤在堂屋唯一不漏雨的角落。申请危房改造的表填了七回,每回回来都多仨新要求,第一次说少张户口本复印件,第二次说缺土地证明,第三次又说经办人没签字,我看他们就是故意刁难!” 他弯腰捡本子时,后腰的旧伤扯得生疼,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里。那是山火那年扛刘大爷下山时扭的,当时刘大爷一百六十斤,他在湿滑的坡上摔了三跤,现在阴雨天还直冒冷汗,贴的麝香膏药换了一茬又一茬,皮肤都敏感到起了成片的红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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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处的钢笔在 “应急预案修订意见” 上划出道歪斜的线,像条爬行的蚯蚓。“流程是为了保护干部,” 他掏出块印着单位 logo 的手帕擦眼镜,丝绸料子滑溜溜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兰花,是他妻子绣的,针脚细密,花瓣上还泛着淡淡的光泽。“去年某县民警私放嫌疑人,就是因为没按规定走审批,凭着老战友的关系就把人放了,结果嫌疑人出去又捅伤了人,最后整个所里的评先都黄了,所长还受了党内警告处分。” 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像两弯月牙,“王所你说的山火,事后补填的表格里,‘群众转移路线图’画得跟蜘蛛网似的,东一笔西一划,连个箭头都标不清,审计组的同志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你们是从哪条路撤下来的。人家审计组是按规矩办事,不是看你说得多可怜。”
王所长的手指在机器人的勾形眼睛上戳了戳,铅笔线条被蹭得模糊,露出下面的米黄色纸色。“李处见过烧焦的户口本吗?” 他突然扯开警服第二颗纽扣,露出里面贴着膏药的锁骨,膏药边缘卷了起来,沾着点黑色的汗毛,“张寡妇的男人就是山火那年没的,尸体抬下来时,兜里还揣着本泡得发胀的户口本,纸页都粘在一起了,根本分不开。我们在灰烬里扒拉了三个钟头,指甲缝里全是黑灰,洗了五遍手还留着印子,就为了找张能证明身份的纸片,哪有空画路线图?那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人还活着没’,不是‘路线图画得标不标准’!” 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胸口起伏得厉害,警服的第三颗扣子都被崩开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跨栏背心。
墙角的饮水机突然 “咕嘟” 冒了个泡,透明的水桶里晃出圈涟漪,像在嘲笑这场没意义的争论。水桶上的生产日期还是去年冬天的,桶壁上结着层淡绿色的藻类,像块没洗干净的抹布。坐在后排的某市局干事小周偷偷给王所长竖了竖大拇指,手里的中性笔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笔画:穿着警服的机器人,胸前挂着块写着 “合规” 的牌子,脚下踩着堆燃烧的文件,文件上还能看见 “群众诉求” 四个字的残迹。他画得很快,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生怕被李处发现,画完还特意用文件夹盖住,只露出个机器人的脑袋。
“基层的事,不是打勾就能解决的。” 王所长把画着机器人的纸页撕下来,折成只纸飞机,机翼上还能看见那两个勾形眼睛,他对着飞机哈了口气,水汽在纸面上凝成层薄雾。“上个月暴雨冲垮了望月镇的便民桥,那桥是孩子们上学的必经之路,石板被冲得七零八落,掉进湍急的河水里连个响都听不见。没了桥,就得绕十里山路,有几个孩子才六岁,背着比自己还沉的书包,根本走不动。我们带着老百姓用树干搭临时桥,每个人手上磨得全是血泡,血把树干都染红了,晚上回家媳妇给挑破血泡时,脓水顺着手指缝往下滴。” 他伸出双手,掌心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新伤叠着旧伤,像幅粗糙的地图。“第二天督查组来,问我们有没有‘应急施工许可’,有没有‘群众知情同意书’,我说桥再不修,孩子们就得耽误上课,他们让我先填‘情况说明’,说‘程序不能乱’。我当时就想,这程序要是能替孩子们背书包,我天天填十份都乐意!” 他把纸飞机扔向空中,飞机划过道弧线,落在李处的脚边,机头正好对着他擦得锃亮的黑皮鞋。
李处的脸色沉了沉,像块被泼了墨的布,他把钢笔帽 “咔哒” 扣上,那声音在安静的讨论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王所这是典型的经验主义,” 他翻着手里的《机关工作规范手册》,书页间夹着的书签是某培训中心的结业证书,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领带,笑得一脸灿烂,比现在年轻至少五岁。“去年全省机关效能评估,青川县公安系统排名倒数第三,问题就出在流程不规范。你看人家省城的派出所,出警记录仪的视频都按分钟编号,哪个时段拍了什么,清清楚楚,连民警的每句话都有字幕。你们呢?上次报送的视频里还有民警帮老太太挑水的画面,这算什么?不务正业!出警就是出警,干这些无关的事,就是违反规定!”
“挑水怎么就不务正业了?” 王所长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像指甲划过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老太太儿子在深圳打工,三年没回家,家里就她一个人,七十多岁了,背比弓还弯。去年冬天自来水管道冻裂了,大冬天的没水喝,水缸底结着层冰碴子。我们出警回来顺手帮着挑两桶水,水桶撞在井台边,洒出来的水在地上结成了冰。这比填十张‘群众满意度调查表’管用!老百姓心里有杆秤,你办实事,他们就记你的好,过年时给你送碗热饺子;你光会填表格打勾,他们背后骂你祖宗十八代!” 他的手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李处的茶杯盖跳了跳,滚到桌角,在离地面两厘米处停住,悬在半空晃晃悠悠。“李处你天天坐在办公室打勾,知道山里的老百姓怎么评价咱吗?他们不管你流程规不规范,就看你是不是真办事!是不是能帮他们解决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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