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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章 数据打架
    市发改委会议室的长条桌上,三张 a4 纸像三块不同成色的补丁。最上面那张印着 "亩产千斤" 的报表泛着油光,是用办公室那台老掉牙的惠普打印机打的,滚筒里的墨粉不均匀,边角还沾着点墨粉,数字 "1000" 的最后一个零被加粗成了黑疙瘩,像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中间那张 "亩产八百" 的纸质略薄,透着底下 "六百" 的字迹,像是藏不住的心事,右下角的统计员签名被茶水洇得发蓝,"李" 字的竖钩晕成了条模糊的线。最底下那张泛黄的纸页边缘卷得像波浪,上面的 "600" 是用铅笔写的,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末尾的句号被反复涂抹,成了个黑糊糊的圆点。

    小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牙形的白痕里渗着点血珠。他盯着最底下那张纸,上周在青川县稻田里的画面突然涌上来:老农枯树枝似的手指握着他的手,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声,指腹的老茧把纸面磨得发毛,虎口处还沾着块没洗干净的泥,是刚从田里拔草沾的。稻穗在风里摇得厉害,有几粒谷子落在报表上,被老农用粗糙的手指捻起来塞进嘴里,"咯嘣" 嚼得脆响,说这才是最准的秤。

    "小周,把这三张汇总一下。" 科长的紫砂壶在 "千斤" 那张纸上转圈,茶渍晕染了数字,像给 "1000" 镶了圈黄边。壶盖磕在壶身上发出 "咔哒" 声,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壶嘴冒着的热气里混着股陈皮味 —— 那是去年招商会上,某企业送的特级陈皮,泡出的茶水颜色深得像酱油,杯底还沉着几片没舒展开的橘瓣。"给省里的报 a 表,对外宣传用 b 表,咱们内部存档 就用你手里那张。" 他的拇指在报表边缘摩挲,把 "600" 那页往桌角推了推,露出底下的木纹,桌面上还留着个深深的杯印,是前年开会时烫出来的。

    小周的喉结滚了滚,视线落在报表右上角的 "青川县" 三个字上。那三个字是用宋体加粗的,油墨厚重得快要滴下来,像是生怕别人看不清。去年这个时候,父亲就是在这片地里,被村干部按着肩膀在虚报产量的单子上摁了红手印。那天的日头毒得很,晒得田埂发白,父亲的草帽被晒得发脆,帽檐下的汗珠砸在单子上,把 "亩产八百" 晕成了 "亩产八口",村干部却笑着说 "没事,电脑里能改",手里的红印泥沾得指缝都是。

    "科长,这差距太大了。" 小周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指节捏着 "六百" 那张纸微微发颤,纸边被指甲刮出毛絮,"青川县今年遭了旱灾,抽穗期整整四十天没下雨,水库的水位下降了三米多,露出底下的鹅卵石,岸边的裂缝能塞进拳头。老农说能有六百斤就谢天谢地了,有些地块甚至只有五百出头,穗子瘪得像没吃饱的孩子。" 他想起老农皲裂的手掌,捧着稻穗时指缝里漏下的碎米,每粒都瘦得像个逗号,"他们给我看了仓库,往年这个时候该堆到窗台,今年才到膝盖,墙角还堆着去年的陈米,都发了霉。"

    科长把紫砂壶往桌上一顿,茶沫溅在 "b 表" 的 "800" 上,像滴恶心的唾沫。"你懂什么?" 他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纸张边缘卷得像海带,上面还沾着片干枯的茶叶,"省农业厅的考核指标摆在这儿,低于千斤就拿不到专项补贴。青川县的农机站等着这笔钱买收割机,你报六百,是想让他们继续用镰刀割稻子?那些老农的腰都快弯到地上了。" 文件上的红章盖得歪歪扭扭,"再说青川县自己报上来的就是八百,咱们总不能比他们还低,让人家说咱们发改委不接地气,连基层数据都不信。"

    小周的指甲掐得更深了,掌心的刺痛让他想起父亲被取消低保那天的样子。老人蹲在门槛上,背脊佝偻得像只对虾,手里攥着那张被驳回的申请,上面 "家庭年收入超标" 几个字被泪水泡得发皱,墨迹晕开像朵难看的花。其实那所谓的 "超标",就是虚报产量换来的虚名 —— 村里为了评先进,把各家各户的产量都往上加了三成,结果民政系统核查时,直接取消了父亲的低保资格。"人家说电脑里的数据不会错," 父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可咱家的米缸是空的,电脑知道吗?"

    "可这是造假。" 小周的声音发紧,桌上的三张纸在空调风里轻轻颤动,边角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低声争吵,"去年我爸就是因为这个"

    "你爸是你爸,工作是工作。" 科长打断他,从笔筒里抽出支金笔,笔帽上的 "英雄" 二字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黄铜,笔杆上还缠着圈透明胶带。他在 a 表的 "1000" 旁边画了个圈,墨汁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上面要政绩,下面要补贴,你夹在中间,得学会变通。" 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下个月的优秀员工推荐表,我给你留了名额,这可是关系到职称评定的,多少人盯着呢。" 他的手指在小周手背上拍了拍,带着股黏腻的汗味,指甲缝里还留着烟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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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阳光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像块湿抹布盖在楼顶,把会议室的光线压得昏沉沉的。小周看着报表上重叠的数字,突然想起父亲在病床上说的话。那时老人刚做完胃切除手术,说话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咱庄稼人,饿肚子不丢人,丢人的是明明肚子空着,还要说撑得慌。" 他枯瘦的手指在床单上比划着 "6" 的形状,指节突出得像竹节,"六是顺,实实在在的六,比虚头巴脑的千好。千分的虚,不如六分的实。"

    "我爸说,饿肚子的滋味,比处分难受。" 小周猛地抓起三张报表,纸页的边缘割得手心发疼,渗出血珠滴在 "1000" 上,晕开朵小小的红花。他冲进隔壁的打印室,碎纸机的轰鸣声像头愤怒的野兽,把那些虚假的数字嚼成雪白色的纸末,飘在空气中像没落地的雪花。a 表的 "1000" 被绞碎时,纸末飞得最高,仿佛不甘心就此消失;b 表的 "800" 比较脆,碎得最快;只有 "600" 那张,他轻轻放了进去,听着纸张被绞断的声音,像卸下千斤重担,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

    科长追到打印室门口时,小周正把真实的 "600" 输入电脑。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能看见睫毛上沾着的纸末,鼻尖上还挂着颗汗珠。"你疯了?" 科长的声音发颤,金笔在手里转得飞快,笔帽上的镀金都被磨掉了,"这会影响整个市的考核!去年咱们好不容易才评上 ' 农业先进市 ',你想让牌子被收回去?办公室的荣誉墙刚刷了漆。" 他的领带歪了,露出里面沾着油渍的白衬衫,领口的扣子松了颗。

    "影响的是考核,不是稻穗。" 小周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坚定,键帽上的字母都被磨得看不清了,"青川县的老农们不会看报表,他们只看粮仓里的米够不够吃到明年开春,看孙子能不能喝上带米油的粥。" 他调出卫星遥感的稻田图像,画面上的绿色深浅不一,"您看,这几块地因为旱灾,颜色明显浅得多,亩产根本上不去。技术科的人说,这图像造假不了,比任何报表都准,连田埂的位置都清清楚楚。"

    碎纸机的轰鸣声渐渐停了,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是技术科的人在推服务器。金属轮子在地板上轧出刺耳的响,像指甲划过玻璃。跨部门数据共享平台的启动仪式就在下午,厅长特意强调要 "用真实数据说话",还提到了青川县的旱情。小周的手指悬在回车键上,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外面的动静,每跳一下,都像在说 "不能错,不能错",掌心的汗滴在键盘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

    "小周,再考虑考虑。" 科长的声音软了下来,金笔的笔帽没盖紧,在桌上滚了半圈,停在小周的脚边,"我知道你爸的事让你难受,但体制内"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小周手腕上的伤疤 —— 那是去年父亲被取消低保后,小周急得用拳头砸墙留下的,现在还留着道褐色的印记,像条小小的蜈蚣。

    "体制内也得吃饭。" 小周按下回车,屏幕弹出绿色的提示框:"数据已同步至农业、统计、民政部门",每个字都闪着柔和的光,像春天的新叶。他摸出钱包里的照片,塑料封皮被磨得发毛,边角都卷了起来。照片上父亲笑得露出假牙,牙龈的红肉看得清楚,背景是金灿灿的稻田,穗子饱满得像要坠下来,压弯了的稻秆却透着股踏实的韧劲,"这是前年的好收成,实打实的八百斤,那年没撒谎,吃得也踏实,连做梦都香。"

    技术科的小伙子探头进来,手里的数据线还在滴水,打湿了门口的地毯,晕出块深色的印记。"周哥,平台启动仪式开始了,厅长让你过去" 话没说完就愣住了,看着屏幕上的 "600" 和小周通红的眼睛,把后半句 "可能要批评你" 咽了回去。他的手指在门框上抠着,露出里面的木屑,"其实 我们都觉得该报真实数据,就是没人敢说,怕被穿小鞋。"

    科长站在原地没动,金笔不知何时被他攥在手心,指节泛白得像要断了。窗外的乌云散了些,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条纹,像本摊开的账本。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工作时,跟着老科长去乡下调研,老农捧出的新米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那香味混着泥土的腥气,比任何报表上的数字都要真切。老科长当时说:"数据是死的,米是活的,活人不能被死数据憋死。" 这句话他记了很多年,却在不知不觉中忘了。

    小周把照片塞回钱包,指尖还残留着塑料的温热。走廊里传来厅长的讲话声,透过半开的门飘进来:"要让数据多跑路,群众少跑腿,更要让真实数据说话,别让虚假数据害人" 他挺直腰板往会议室走,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响,像在数着什么,一步,两步,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踩在青川县的田埂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心里是踏实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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