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座谈会的长条木桌被太阳晒得发烫,指腹按上去能留下浅浅的印子。23 个台账封面在桌面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像一群没站齐队的兵。最左边那本红色塑料封皮的 "脱贫攻坚纪实簿" 泛着油光,镇文印室统一订做的烫金书名被指甲划得斑驳,露出底下的白茬,像块掉了漆的奖牌,边角还磕出个小豁口。挨着它的蓝色纸糊台账边角卷得像海带,是村文书用三年级作业本纸裱的,绳线捆着的脊背上沾着三根麦秸秆 —— 去年夏收时搁在打谷场的石碾子上忘拿了,麦芒还戳在纸缝里,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老支书枯树枝似的手按在桌沿,掌心的老茧刮过桌面的木纹,带出点细碎的木屑,落在褪色的蓝布裤上。他从褪色的中山装内袋掏出个笔记本,蓝布封皮磨得露出棉絮,像老人头上稀疏的白发,边角用透明胶带粘了三圈,胶带都泛黄发脆,掀起的角上还沾着块干泥巴 —— 上个月在张寡妇家修房梁时蹭的,土黄色的泥点牢牢巴在布面上。第 37 页的字迹被雨水洇过,"张寡妇家的房漏了,周三修" 几个字晕成淡蓝色的云,却比桌上任何台账的字迹都要有力,最后那个 "修" 字的竖钩,几乎要戳穿纸背,在页脚留下个浅浅的凹痕,能摸到笔锋划过的力道。
坐在对面的镇统计员小李下意识把 "产业帮扶进度表" 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表上的 "完成率 100" 用荧光笔标得刺眼,油墨厚得能看出反复涂抹的痕迹,纸页都被浸得发沉。上周去老支书的村子核查,他亲眼看见张寡妇家的土坯房还在漏雨,房梁上搭着块蓝白条纹的塑料布,被西北风吹得哗哗响,像面破旗,边角处还有个碗口大的洞,雨水顺着洞眼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而眼前这本台账上,"房屋修缮验收单" 那页签着张寡妇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小李认得,是村文书模仿的 —— 真正的张寡妇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只会画个歪歪扭扭的圈。
"这些是给上面看的。" 老支书的拇指蹭过笔记本上的水渍,那片淡蓝色像张寡妇家漏下的雨痕,带着潮湿的气息。他把 23 个台账封面往桌角扒拉,动作轻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儿,塑料封面相互碰撞,发出 "咔啦咔啦" 的轻响。塑料封面的 "人居环境整治台账" 掉在地上,露出夹在里面的照片:村民们举着扫帚摆拍,后排王老五的烟袋锅还冒着烟,淡蓝色的烟圈在照片里凝住,身后的垃圾堆得像座小山,苍蝇在照片里都看得清翅膀,黑压压的一片。"这个才是给老百姓看的。" 他翻开笔记本最后几页,里面夹着电费单、药费条,张寡妇儿子的学费收据折成了小方块,边角被摩挲得发亮,能看出无数次被展开又折起的痕迹,纸页都快磨薄了。
县扶贫办的王主任端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沫子溅在 "贫困户动态管理册" 上,打湿了 "无返贫风险" 几个字,墨迹晕开像朵难看的小花。这本册子是他亲手指导做的,每一页都贴着贫困户的笑脸照,照片里的人个个露着牙,却没人知道张寡妇是借了隔壁李婶的花衬衫才肯拍照的 —— 她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褂子,胳膊肘处打着补丁,是用同色的线歪歪扭扭缝的。"老支书,台账还是要规范" 王主任的声音有点飘,目光落在老支书笔记本里露出的药费条上,那上面的金额,比 "动态管理册" 里登记的 "医疗补助到位" 要真实得多,数字旁边还有医院收费员潦草的签名。
"规范?" 老支书突然笑了,喉结在黝黑的脖颈上滚动,露出道被镰刀割过的疤,像条暗红色的蚯蚓,"去年防汛,镇上让每天报三次受灾情况,每次都要填五张表。我在河堤上扛沙袋的时候,你们的催报表短信发了十七条,手机在裤兜里震得腿肚子发麻。" 他指着笔记本上的日期,铅笔字被汗水泡得发晕,"7 月 12 日,下午三点,张寡妇家的房角被水泡塌了,我记在这,可你们的台账上写着 ' 一切正常 '。" 他的指甲在 "正常" 两个字上戳了戳,像在戳个不堪一击的谎,纸页被戳得微微发颤。
专项组的小吴猛地站起来,塑料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落下片灰色的羽毛,慢悠悠飘在老支书的笔记本旁。他的工作证从衬衫口袋滑出来,照片上的人还带着点学生气,嘴角的痣都没长全,穿的还是大学毕业时买的西装,袖口的扣子都没系好。小吴捡起工作证,轻轻放在老支书的笔记本上,红色的国徽压着 "周三修" 那行字,像给这个承诺盖了个章。"从今天起,我就是咱们村的监测员," 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攥着笔的手青筋突突跳,指节泛白,"谁让您多写一个字,谁让您填那些没用的表,跟我说。"
桌上的 23 个台账在穿堂风里轻轻颤,最厚的那本 "党建活动记录" 有三指宽,像块沉甸甸的砖头,里面夹着二十张党员举拳头的照片,姿势都一模一样 —— 村文书用美图秀秀批的,连脸上的表情都透着股不自然。老支书记得拍这些照片那天,张寡妇的男人正在县医院抢救,胃出血,染红了半条床单。他想请个假去看看,村文书拉着他的胳膊说 "就差您一个,拍完就走",扯得他胳膊上的旧伤都隐隐作痛。结果等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赶到医院,人已经没了。张寡妇后来告诉他,男人咽气前还念叨着 "房上的瓦该换了",眼睛望着窗外,像是能穿透墙壁看到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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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吴同志" 老支书的手指在工作证上摩挲,塑料封皮的温度慢慢传过来,像晒过太阳的石头,暖乎乎的。他想起十五年前刚当支书时,镇里的老书记教他:"台账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别让死台账寒了活人心。" 老书记当时掏出个装着薄荷糖的铁盒,铁皮都锈出了斑点,里面没糖,全是村民的诉求条,用各种颜色的纸写的,"你看,这才是咱干部该揣着的宝贝。" 现在老书记早就退休了,那铁盒传给了他,就在笔记本的夹层里,装着张寡妇儿子画的歪歪扭扭的房子,房顶还画了个冒着烟的烟囱。
座谈会散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地上拖了根绳子。小吴抱着那 23 个台账往车上走,塑料封面在阳光下反射着晃眼的光,像群不肯低头的怪物。最沉的那本 "产业扶贫台账" 硌得他胳膊生疼,里面夹着的 "大棚蔬菜亩产表",数字写得比县城超市的标价还好看,可他上周去看,大棚里的西红柿还没鸽子蛋大,青溜溜的挂在枝上。老支书把笔记本揣回怀里,隔着衬衫能摸到张寡妇儿子画的画,蜡笔涂的蓝色房顶下,站着个举着锤子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 "谢谢支书爷爷",字迹旁边还画了个小太阳。
监测点的牌子挂在村委会门口那天,露水还没干,草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红漆刷的 "基层负担监测点" 几个字,是小吴和老支书一起写的。老支书的手抖,"测" 字的竖钩写歪了,像个没站直的人,小吴想重刷,他摆摆手说 "歪就歪,实在",手里的刷子还滴着红漆,落在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牌子旁边的老槐树上,还挂着去年防汛时的旧喇叭,线都朽了,像根蔫蔫的草,风吹过呜呜响,像在喊 "填报表了 —— 填报表了 ——"
老支书把笔记本锁进抽屉时,金属锁扣发出 "咔哒" 一声轻响,像放下了什么重担。钥匙串上挂着个玉米结,嫩黄色的,是张寡妇用去年的新玉米皮编的,她说 "能辟邪,挡那些没用的事"。玉米结的穗子磨得发亮,能看出被无数次攥在手里的痕迹 —— 每次去镇上开会前,老支书都要摩挲它半天,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把钥匙塞进小吴手里,掌心的汗打湿了钥匙柄,有点黏糊糊的,"这就交给你了,我这老骨头,以后不用天天记那些没用的了。"
小吴的手指捏着冰凉的钥匙,玉米结的纹路硌得手心发痒,像有小虫子在爬。他突然想起座谈会上老支书说的话:"最好的台账,是老百姓的口碑,不用写,记在心里。" 风穿过村委会的院子,吹动监测点的牌子,"基层负担监测点" 几个字在风里晃悠悠的,像在点头,又像在笑。墙根下的蛐蛐突然叫起来,声嘶力竭的,倒比桌上任何台账上的数字都鲜活,透着股生气。
张寡妇抱着刚晒好的玉米路过,玉米须子沾在她的蓝布头巾上,像插了把细黄的小刷子。看见牌子停下来,用围裙擦了擦手,粗糙的掌心把围裙上的补丁磨得发白,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布拼凑的,像朵杂色的花。"这是干啥的?" 她眯着眼睛看,睫毛上还沾着点玉米粉,在阳光下闪着粉白的光。小吴说:"以后谁让支书爷爷多写字,您就来这说。" 她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唾沫星子溅在小吴手背上,"那敢情好,上次他为了填那个 ' 满意度表 ',耽误了给俺修房梁,雨水把俺男人的遗像都泡了,相框边上的漆都掉了。"
老支书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在青石板上磕了磕,弹出的火星落在张寡妇的脚印里,瞬间就灭了。他看着张寡妇的背影,她怀里的玉米金灿灿的,颗粒饱满,比台账上任何 "丰收喜报" 都要实在。他摸出兜里的空白烟纸,卷了根烟,突然发现自己不用再记什么了 —— 以前总担心忘了谁家的事,现在不用记在本上,也能装在心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的皱纹,像笔记本上那些被岁月磨深的字迹,每一道都藏着实实在在的日子,藏着村里人的喜怒哀乐。
监测点的牌子渐渐蒙上了点灰尘,却没人去擦,像给它披了件薄纱。有回放学,张寡妇的儿子举着根冰棍路过,冰棍纸是花花绿绿的,他踮脚够着牌子上的 "监" 字,用冰棍棍把上面的灰刮掉,冰水滴在 "点" 字的最后一点上,像颗透明的泪,慢慢渗进木头里。老支书看着这一幕,蹲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吧嗒吧嗒抽着烟,想起这孩子上次发高烧,脸蛋烧得通红,他背着去卫生院,路上摔了跤,孩子的退烧药掉进泥里,包装纸都泡烂了,他心疼得直拍大腿,而那天的 "应急处置台账" 上,他还写着 "一切平稳",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
小吴每次来村里,都会先看看监测点的牌子,然后去老支书家坐坐。老支书的炕桌上总摆着盘炒花生,是张寡妇送来的,花生壳上还带着点泥土,说 "给小吴同志下酒"。两人不说台账,就说谁家的鸡下蛋了,是红皮还是白皮;谁家的孩子该上学了,书包准备好了没;谁家的房该修了,椽子有没有朽坏。这些话都没被记在任何本子上,却像种子一样落在地里,长出绿油油的苗,透着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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