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某政务服务中心的 “办不成事” 窗口前,队伍排得像条长蛇,从大厅东头绕到饮水机旁,最后蜷在盆栽的橡皮树底下。叶片上的积尘被人蹭掉大半,露出深绿底色,叶脉在光线下清晰如网,树底散落着几张揉成团的号纸,边缘磨得起毛,是先前有人等不及丢弃的。张大爷攥着粉色号纸,指节因用力泛白,纸角被汗水浸得发皱,卷成小喇叭形状,上面的黑色数字 “17” 晕开了边,像朵墨色的小花。他怀里揣着个蓝布包,粗布上打了三个补丁,针线是老伴在世时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实,其中一个补丁边角还绣着小小的 “福” 字。包里的身份证复印件和户口本复印件叠得齐整,边角像用尺子量过般对齐,最上面压着张泛黄的照片 —— 去年在巷口照相馆拍的,当时穿的蓝布褂子洗得发了白,领口磨出毛边,露出里面更白的秋衣领。
“下一位。” 窗口里的小姑娘抬了抬头,马尾辫随动作甩动,发梢扫过胸前的工牌 “李敏,综合服务岗”,塑料牌边缘有点翘,是上次被文件夹磕的。她指甲修剪得干净,涂着透明指甲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上面,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钻。说话时嘴角总带着笑意,像朵刚绽开的向日葵,花瓣沾着晨露,清新明媚。张大爷往前挪了两步,膝盖在大理石地面蹭出轻微声响,他这双老寒腿是去年跑七趟办证落下的毛病,关节肿得像小馒头,阴雨天疼得钻心,夜里常睡不着,得用热水袋焐着才好受,热水袋的布套已洗得褪了色。
“大爷,您要办啥?” 李敏把面前的麦克风往前推了推,金属网罩上还沾着点昨天的咖啡渍,是她不小心洒的,用纸巾擦了好几遍仍留着浅黄印子,像块小小的胎记。张大爷哆嗦着从布包里掏出材料,纸张边缘磨得起毛,边角卷成波浪形,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闺女,我想办个老年证,去年…… 去年跑了七趟,都说少这少那,每次去都让我补不同的东西。” 他声音发颤,门牙缺了颗 —— 前年啃骨头硌掉的,说话漏风,唾沫星子溅在玻璃隔断上,像撒了把细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李敏拿起照片对着光看,照片上的张大爷眉头皱成疙瘩,背景布的红色褪成粉红,边角有道折痕,像是被人攥过又展开的。“大爷,您这照片有点模糊,不符合要求。” 她从抽屉拿出个粉色发圈往头上套,发圈上的小珠子掉了两颗,露出白色线茬,像没长好的伤口。“您跟我来,咱这儿能重拍,免费的。” 张大爷愣了愣,手里的号纸飘到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膝盖弯到一半又猛地直起,疼得 “嘶” 了一声,额上瞬间渗出汗珠。去年那个窗口的小伙子可不是这样 —— 当时对方把照片往桌上一拍,搪瓷杯在桌角震得叮当响,说 “模糊成这样,谁给你办”,唾沫星子差点溅到他脸上,那股不耐烦的劲儿,现在想起来还堵得慌,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
拍照的地方在大厅角落,白色背景板上沾着带泥的鞋印,是哪个小孩踩的,黑黄相间像幅抽象画,其中一个鞋印的纹路还清晰可辨。旁边的三脚架歪在一边,腿上缠着圈胶布,是李敏上次碰倒后缠的,胶布边缘起了毛,像条没梳好的辫子。李敏举着手机,调整了三次角度:“大爷,您笑一笑,别绷着脸,笑起来精神。” 她把手机举得高高的,这样能把张大爷眼角的皱纹拍浅些。张大爷咧开嘴,露出缺了的门牙,笑得比哭还难看,眼角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上面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眼屎。“闺女,我笑不出来,去年拍这照片,跑了三趟照相馆,花了二十块钱,结果还是不行,那老板还说我事儿多。” 李敏按下快门时,刚好有束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张大爷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金子,把他佝偻的背勾勒出层金边,连蓝布褂子上的补丁都显得不那么刺眼了。
回到窗口,李敏把照片导入系统,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指甲盖碰在空格键上发出哒哒声,像小雨点打在铁皮上,清脆有节奏。张大爷盯着她的手看 —— 这双手不像去年那个窗口姑娘的,对方涂着红指甲,红得像庙里的关公脸,敲键盘总爱用指甲盖刮,听着牙碜,像用刀子划玻璃,让人心里发毛。“大爷,您在这儿签个字。” 李敏递过支黑色水笔,笔杆缠着圈胶带,是她自己缠的,怕打滑,胶带边缘已起毛,露出里面的蓝色笔杆。张大爷握着笔,手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戳了好几个小洞,墨汁渗到下一页,晕开一小片。“闺女,我手抖,写不好,这字拿不出手。” 李敏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签完,纸上留下两个交叠的笔迹,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枝丫缠绕,难分彼此。
旁边窗口的老王探过头来,手里拿着个掉漆的搪瓷缸,缸身 “为人民服务” 的字样快磨没了,里面泡着胖大海,水面漂着层褐色沫子,像层薄冰。“小李,这大爷是不是去年那个?当时在我这儿闹了半天,把桌上的文件都掀了,吓我一跳。” 张大爷的脸一下子红透,从脖子根到耳朵尖,像被太阳晒过的西红柿。去年他确实在老王窗口拍过桌子 —— 对方说他的户口本地址和身份证不符。“我住了一辈子的老宅子,门牌号换了也不是我的错,咋就不符了?” 当时他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搪瓷杯都摔了,杯底豁口在地上磕出个小坑。现在想想还脸红,那股蛮劲过后,自己都觉得丢人,好几天没好意思出门。李敏笑着说:“王哥,大爷的材料我核实过了,老宅子去年统一换了门牌号,系统还没更新,我刚跟派出所打过电话确认,他们说马上就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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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办下来时,李敏用粉色文件袋装好,袋口系着蝴蝶结,丝带是从蛋糕盒上拆的,有点皱却系得规整。张大爷接过时,手指碰到李敏的手,小姑娘的手热乎乎的,像揣了个暖炉,不像他的 —— 常年干农活,粗糙得像砂纸,指关节还肿着,摸上去硬邦邦的。他突然往后退半步,对着李敏鞠了个躬,腰弯得像虾米,脊梁骨发出 “咯吱” 声,像要散架。“闺女,我以为你们就会说‘不行’,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办好了。” 大厅里的人都看过来,有人举着手机拍照,闪光灯晃眼,张大爷的脸更红了,赶紧把文件袋往怀里揣,像揣着宝贝,蓝布包的带子勒得脖子有点痒,却舍不得松。
窗口上方的锦旗越来越多,红绸子在空调风里飘来飘去,像一群红鲤鱼游水,时不时碰在一起,发出轻微摩擦声。最左边那面是王大妈送的,上面写着 “为民办事,比亲闺女还亲”,金字边缘有点掉漆,露出下面的红绸。王大妈去年办医保转移,跑了五趟没办成,每次都被不同窗口推来推去,这个让找那个,那个又让找另一个。最后在这个窗口,李敏给她打了七个电话,联系三个部门,当天就办妥了。王大妈送锦旗时,非要塞个红鸡蛋 —— 孙子满月的喜蛋,用红布包着,还带着体温。李敏没要,她就在锦旗角落绣了个小小的黄澄澄的鸡蛋,针脚密得很,不细看都发现不了。
中午吃饭时,李敏从抽屉拿出个馒头,是早上从家里带的,用塑料袋包着还热乎,上面印着桃花和福字的花纹,是她妈用模子压的。她就着萝卜干咸菜吃,咸菜有点咸,是婆婆腌的,装在玻璃罐里,罐口用保鲜膜封着防苍蝇。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上面有个待办事项:张大爷邻居的老年证办理,材料不全,缺了份居住证明。去年这个点,她或许正在食堂吃饭,和同事聊电视剧,吐槽哪个演员演技不好,现在却不行 —— 窗口不能离人。有次她去厕所,来回不到五分钟,回来就见个大妈在窗口抹眼泪,说等了半天没人,以为这窗口也是摆样子的,手里的塑料杯都捏扁了,杯口的裂纹更明显了。
下午来的小伙子穿着格子衬衫,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线,背着个双肩包,包带磨破露出白色线头,像老人下巴上的胡须。他把材料往窗口一放,文件夹 “啪” 地拍在玻璃上,声音带着哭腔:“同志,我这营业执照办了两个月了,总说经营范围有问题,每次去说法都不一样,我都记不住了,笔记本都记满一页。” 李敏拿起材料,见里面的经营范围写得密密麻麻像篇小作文,从针头线脑写到家用电器,连 “其他” 都写了三遍,像是生怕漏了啥。她指着其中一行说:“你这‘日用百货’包含太广,得具体点,比如牙膏牙刷、毛巾香皂,这样审批时才好界定,不容易出岔子。” 小伙子急得抓头发,头皮屑掉在衬衫上像撒了把白盐:“我上次问,他们就说‘不行’,没说咋改,就让我回去重写,我都重写八遍了,纸用了半本。” 李敏拿出张带花纹的便签纸,边角有点卷像被风吹过的树叶,一条条写下来,字迹娟秀如打印,连标点符号都规规矩矩,逗号是逗号,句号是句号。
傍晚快下班时,来了个抱孩子的女人,孩子在怀里哭个不停,小脸憋得通红,嗓子哑得像受惊的小猫。女人衣服上沾着黄乎乎的奶渍,领口有点歪,头发乱糟糟的,发梢粘在一起像好几天没洗,还沾着点草屑。“同志,我想给孩子办出生证明,医院说少了个签字,可我实在没办法了,孩子等着上户口打预防针呢。” 李敏接过材料,发现是孩子父亲的签字少了,表格上的空白处格外扎眼,像块补丁。“孩子爸爸呢?” 女人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迹:“他在外地打工,在工地上搬砖,回来一趟不容易,光路费就得两百多,还得扣工钱,我实在舍不得 —— 那钱够给孩子买两罐奶粉了。” 李敏拿起电话打给医院档案室,第一遍没人接,听筒里传来忙音;第二遍占线;第三遍才打通,听筒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下班了,明天再说。” 李敏放软声音:“您好,我是政务中心‘办不成事’窗口的,有个急事儿想核实下,孩子等着上户口,耽误了打预防针不好……”
窗口的灯总是最后一个关,李敏锁门时,发现门框上又多了张铅笔写的小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谢谢小李同志,我儿子的助学贷款办下来了,九月就能上学了,他说一定好好学习。” 是上周那个农村老汉写的。当时他拿着录取通知书,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纸都被捏皱了,说学校催得紧,再不办就耽误上学了,说着说着就抹眼泪,把袖口都哭湿了,能拧出水来。李敏帮他跑了教育局、银行,三天就办好了。老汉非要给她磕头,被她拦住时,膝盖都快碰到地面了,裤腿上的泥蹭到她裤脚,留下块褐色的印子。现在想起,老汉的脊梁骨真弯,像座桥,背都快贴到腿上,走路得往前探着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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