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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0章 《窑火经》
    最后掌窑,陈总工程师得守在窑边三天三夜,眼都不眨,看火色像看时辰,青焰转白焰的刹那封窑,早一刻生,晚一刻焦,差一点都不成。”他说得兴起,捡起块石子在地上画窑形,那窑的轮廓像条卧着的龙,“那窑是龙窑,长十二丈,分三舱,前舱烧坯,中舱固釉,后舱退火,就像给瓦走一遍三魂七魄,少一步都不成,就像人得经历生老病死,才算完整。”

    黎杏花听得发怔,眼前仿佛浮现出龙窑喷火的模样:青灰色的窑身趴在山坡上,像条蛰伏的龙,窑口吐出的火焰映红了半个夜空,有丈许高,火苗时而窜起,时而低落,像在呼吸。

    陈师傅披着防火的石棉衣,那衣服上的石棉纤维在火光里泛着银光,像撒了层星星,他手持长钩调整瓦坯的位置,钩子是铁打的,被火烤得发红,每次伸进窑里都带出股热浪,汗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在火光里蒸成白雾,滴在窑边的青石上,“滋”地化成白烟,留下个小小的湿痕,转眼就干。

    她仿佛能闻到那股烟火气里混着的松脂香,那是陈家特选的窑柴散发的,清冽中带着点甜,不像普通柴火烧出的烟,呛得人咳嗽。

    “可……可上辈人闹过别扭,说是因为陈家占了咱汪家的宅基地,现在上门,怕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指节捏着瓦当,边缘硌得手心发麻,像攥着块带棱的石头,心里像压着块铅。

    “别扭归别扭,手艺归手艺。”邱癫子把瓦当放回瓦垄,那瓦当在瓦垄里晃了晃,没放稳,他又伸手推了推,“我师叔陈总工程师,当年为了改进窑温,在窑边搭了个草棚,草棚的柱子是山里的松木,现在还留着烟熏的黑印,深得能掐出指印。他吃的是冷馍,就着山泉水咽,馍硬得能硌掉牙,泉水冰得刺骨,最后把眼睛熬得见风就流泪,像害了眼疾,才琢磨出‘分段控温’的法子——前舱烧到六百八十度,中舱稳住七百二十度,后舱慢慢降到三百度,差五度都不行,就像炒菜,火候差一点,味道就差远了。”

    他忽然指向远处陈家的窑厂,那里的烟囱正冒着笔直的青烟,烟柱细得像笔,在蓝天上画出条直线,“你看那烟,直得像尺子,那是窑温匀的兆头,换了旁的窑,烟早打卷了,像没梳顺的头发,乱蓬蓬的。”

    风从瓦脊上滚过,掀动黎杏花的鬓发,发丝缠在她耳后的银坠上,那银坠是朵小小的杏花,银质的花瓣被磨得发亮,此刻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映着瓦面的光,在她颈间投下细碎的影子。

    她望着陈家窑厂的方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了挠,痒痒的。

    去年汪东西想给猪圈换瓦,去镇上买的新瓦,看着光鲜,青得发亮,不到半年就裂了缝,雨后渗出水珠,滴在猪圈的泥地上,砸出个个小坑,当时她还埋怨丈夫不会买东西,此刻才明白,差的不是钱,是匠人的心思,是揉坯时的力道,是烧窑时的专注。

    “那……我该咋说?”她问,声音里带着点松动,像冰封的河面裂开道细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后的银坠,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就说想学制瓦。”邱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稳得像夯土,一下是一下,“陈师傅最待见肯学的人,他常说‘手艺不怕外传,就怕没人学’。前年有个叫二柱的后生,偷学他的揉坯手法,躲在窑后看了三个月,被他抓了现行,不但没骂,反倒被收了当徒弟,现在已是镇上最好的瓦匠,他烧的瓦,能当镜子照,姑娘家都爱在瓦前梳头。”

    他蹲下身,从瓦缝里抠出片干枯的苔藓,那苔藓黄得像枯草,根部还粘着点瓦灰,一碰就碎:“你看这苔藓,只长在瓦的阴面,还稀稀拉拉,说明瓦面不平,存不住水汽——好瓦该是两面都能存住露水,像人的手心手背都能出汗,这才叫匀,就像端平的一碗水,两边都一样。”

    黎杏花的目光落在自家屋顶,那些青瓦高低不平,像没梳整齐的头发,有些地方积着厚厚的灰,灰里还卡着去年的枯叶,卷曲得像虾;有些地方却被雨水冲得发亮,露出底下粗糙的胎质,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她忽然想起出嫁前,父亲教她纺线时说的话:“线要匀,得手稳、眼准、心沉,三者缺一样,线就会打结,就像走路踩不稳,总要摔跤。”

    当时父亲握着她的手,让纺锤在膝盖上转得像个陀螺,线穗子慢慢鼓起来,匀得像满月,绕线时每一圈的间距都一样,父亲说那是“气脉顺了”。

    “就像这瓦,揉坯时手不稳,烧出来就歪歪扭扭,承不住力。”她轻声说,指尖在瓦当的裂纹上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缝隙里,仿佛藏着揉坯人急躁的心思,还有烧窑人敷衍的态度。

    “走吧,嫂子,我带你去看样东西。”邱癫子起身时,顺手帮黎杏花拂掉肩头的瓦屑,那些瓦屑是青黑色的,落在她的蓝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煤,他的动作自然得像帮同行掸灰,没有半分轻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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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顺着梯子下了屋顶,梯子的木阶被踩得发亮,每一级都有个浅浅的凹痕,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像老人额头的皱纹,记录着无数次上下的脚步。

    最底下的一级木阶已经有些松动,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轻响,像在叹气。

    他引着她往村西头走,那里是片废弃的窑址,断壁残垣间长满了野菊,黄色的花瓣上沾着窑灰,像撒了层金粉,风一吹,花瓣落在地上,印出个个小小的黄点,像谁在地上撒了把碎金子。

    “这是三十年前的老窑,”邱癫子指着窑壁上的烟痕,那痕迹像树的年轮,一圈圈往外扩,最里圈的黑深得发乌,像浓得化不开的墨,往外渐渐变成褐红,像陈年的酒糟,最外圈泛着淡淡的青,像初春的草芽,“你看这烟色,里圈黑,外圈褐,最外圈泛着青,说明当年烧窑时,火候是慢慢升上去的,第一天烧到三百度,第二天升到五百度,第三天稳住七百度,不像现在的急火,恨不得一天烧完,就像炖肉,小火慢炖才香,大火猛烧只会焦。”他弯腰捡起块残瓦,瓦面上还留着指印,是个左手的印子,小指有些弯曲,指腹的纹路清晰可见,能看出这人的小指指甲有点缺,“这是手工捏的坯,指腹的纹路都印在上面,带着人的气,现在的机器坯,哪有这股人气?就像机器做的馒头,总不如手工揉的有嚼劲。”

    黎杏花抚摸着瓦上的指印,那纹路深浅不一,像在诉说捏坯人的力道——食指用力重,留下个深窝,能放进颗绿豆;拇指轻,只浅浅压出个弧,像片小小的月牙;中指在边缘扫过,留下道若有若无的线,像风吹过的痕迹。

    “就像人写字,每个人的笔锋都不一样,藏着自己的性子。”她轻声说,忽然觉得这冰冷的瓦块里,藏着个不知名的匠人手心的温度,那温度透过三十年的光阴传过来,带着点粗糙的暖意,像冬日里烤火时感受到的热度。

    她想起自家的灶台,每次蒸馒头,她都会在面团上按个指印,看发得够不够,那指印的深浅,藏着她对火候的判断,也藏着她对家人的心意。

    “正是这话!”邱癫子眼睛一亮,像找到知音,“《蜂花柬》里说‘器载道,道显器’,你看这瓦,捏坯人的心思全在上面,急了就有裂纹,慢了就没筋骨,和人修行一个道理,心浮气躁练不出真功夫。”他忽然指着远处的山峦,那山在晨雾里像头卧着的巨兽,主峰高耸,左右两峰稍矮,像巨兽的两只前爪,“你再看那向山,主峰像笔架,左右两峰像扶手,这叫‘案山朝拱’,若是瓦窑对着这山势,烧出来的瓦就带着股稳劲,不容易裂——这就是‘人为器,世为柬’,天地万物都是咱们的师傅,就看你会不会学。”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张发黄的图纸,纸边已经脆了,像干枯的树叶,上面画着窑与山的方位图,用朱砂标着“气脉线”,像条红色的蛇,从窑底一直连到山顶,蛇身上还标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甲乙丙丁”的方位。

    黎杏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向山三峰并立,中间高,两边低,晨雾在山坳里流动,像砚台里的墨汁,缓缓淌过山谷。

    风从山间穿过来,带着股松香,吹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草木的清新。

    她忽然想起邱癫子教的口诀,下意识地调整呼吸,吸气时小腹微微鼓起,呼气时慢慢收紧,鼻尖对着主峰的方向,竟觉得胸口的滞涩感轻了些,像堵住的烟囱忽然通了,气顺了不少。

    “这就是‘鼻观’的意思?”她问,声音里带着点惊喜,指尖在衣角上轻轻绞着,那衣角被汗水浸得有些硬,磨着指尖发痒,却让她觉得踏实。

    “感觉到了?”邱癫子的声音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窑灰,像画上去的纹路,“这就是‘鼻观’的入门,用气息顺着山势走,就像水顺着河道流,自然而然。你看那山坳里的雾,不是乱飘的,是顺着气脉走的,人也一样,气顺了,啥都顺。”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本线装的《窑火经》,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各种窑形,龙窑、馒头窑、阶梯窑,旁边批注着蝇头小楷,墨迹有些地方浓,有些地方淡,是毛笔没蘸够墨写的,还有几处被虫蛀了小洞,像星星的眼睛。“这是陈师傅年轻时的笔记,你看这段:‘烧瓦如养气,初要猛,去杂质;中要匀,固本性;末要缓,收锋芒。’说的何尝不是做人的道理?年轻时得经些历练,去掉身上的浮躁;中年时要稳住,守住本心;老了要平和,收敛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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