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府。
与府外那条冷清的街道不同,府邸的后堂之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将那股子浸人骨髓的倒春寒,尽数隔绝在外。
户部主事钱允,小心翼翼地跟在一名引路的仆役身后,穿过重重回廊。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与脚下官靴踩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发出的“哒、哒”声,交织在一起。
钱允的手心里,早已满是冷汗。
他今日前来,是带着天大的“好消息”来的。那份新鲜出炉的《京城风月报》,他已经看过了,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钢针,将那些勋贵们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撕得粉碎。
在他想来,恩师卢颂此刻,定然是暴跳如雷,正在府中大发雷霆。
自己此番前来,名为禀报,实则是想在恩师最愤怒的时候,递上几句贴心话,表一表忠心,也好为自己日后的仕途,再添几分筹码。
然而,当他被引至后堂,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钱允却愣住了。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
预想中的暴跳如雷,更没有。
当朝司空卢颂,正负手立于窗前,身着一袭宽松的家常锦袍,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雕。
他没有看窗外的景致,目光的焦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整个后堂之内,安静得可怕,只有角落里那尊瑞兽香炉中,吐出袅袅的青烟,无声地盘旋、升腾。
钱允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由顶级檀香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药草味混合而成的、一种独属于这座权力中枢的味道。
他不敢出声打扰,只能躬着身子,静立于堂下,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恩师的脸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有的,只是一种……一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之后的,深深的疲惫,以及那藏在疲惫之下的,一丝让他都感到心惊肉跳的……愁容。
怎么会?
为何会如此?
难道,那份足以将所有勋贵都钉死在耻辱柱上的《京主风月报》,还不足以让恩师感到威胁吗?还是说,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就在钱允心中七上八下,胡思乱想之际,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终于动了。
卢颂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阴鸷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浑浊,他看着堂下站着的门生,声音沙哑。
“是钱允啊。”
“学生……学生钱允,叩见恩师。”钱允回过神来,连忙跪倒在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之礼。
“起来吧。”卢颂摆了摆手,重新踱步到那张宽大的太师椅前,缓缓坐下,“何事,让你如此行色匆匆?”
钱允站起身,依旧躬着身子,不敢抬头。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开口回道:“回禀恩师,学生今日……今日正好轮值,奉命巡查东市的仓储账目。恰好……恰好便看到了东市街头,那骇人听闻的一幕。”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卢颂的表情。
卢颂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耐。
“你是说,那份什么《京城风月报》?”他端起手边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撇着浮沫,“此事,老夫已经知道了。一群无知愚民,被奸人煽动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
可钱允却从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恩师,似乎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可他今日前来,为的就是这个!
钱允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将自己早已在心中排演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恩师明鉴。学生看到的,并非只是流言蜚语那么简单。那……那场面,简直是……简直是……”
他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脸上露出了极度震惊和后怕的神情。
“那余瑾,竟当众下跪,散尽家财,引得万民叩拜!随后,那份报纸一出,民怨瞬间就被点燃!学生亲眼所见,上万名百姓,将那施粮点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他们……他们甚至……”
钱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重点,也是他今日前来邀功的资本。
“他们,竟敢当街高呼……‘诛国贼,清君侧’!”
当最后那六个字,从钱允的口中,清晰地吐出时。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死寂的后堂内,骤然响起!
钱允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卢颂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官窑茶杯,竟被他硬生生捏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而卢颂本人,那张原本写满了疲惫与愁容的老脸,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癫狂的、骇人的光芒!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动作之快,甚至带倒了身旁的茶几。
卢颂一个箭步冲到钱允面前,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爆发出惊人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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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抓住钱允的胳膊,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钱允的骨头捏碎!
“你刚才说什么?!”
卢颂的声音,变得尖利,整个人状若疯魔。
“你再说一遍!他们当真喊了那六个字?!”
钱允被恩师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魂飞魄散,他顾不上胳膊上传来的剧痛,连连点头,声音都在发颤。
“千……千真万确!学生……学生亲耳所闻!不止一人,是……是上千人,上万人都在喊!那声势,简直……简直要将天都给捅破了!”
“哈哈……”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卢颂松开了手。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先是低声地、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
随即,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最后,竟变成了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后堂内回荡,充满了狂喜,充满了得意,更充满了那种将对手彻底看穿后,大局已定的无上快意!
钱允呆呆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恩师,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方才说起民怨沸腾时,恩师还一脸的不耐与愁容。
可当听到这六个足以让任何一个臣子都为之色变的大逆不道之言后,恩师反而会……如此的狂喜?
笑了足足半晌,卢颂才缓缓停了下来。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疲惫与愁容,都已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种毒蛇盯住猎物般的冰冷与兴奋。
他看着依旧满脸困惑的门生,脸上露出了智珠在握的笑容。
“钱允,你可知,老夫为何发笑?”
钱允茫然地摇了摇头。
卢颂踱步到窗边,重新负手而立,只是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是萧索,而是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
“老夫笑那余瑾,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在看一个已经踏入自己陷阱,却还不自知的猎物。
“民怨,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他懂,老夫也懂。”
“他用那份《京城风月报》,将这盆水给彻底烧开了,想用这滚烫的民怨,来烫死我们。好手段,当真是好手段。老夫承认,一开始,老夫也被他这一手,给惊出了一身冷汗。”
卢颂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的讥诮。
“可是啊,他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件事。”
“他忘了,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他忘了,坐在那张龙椅上的,是何等样的人物!”
卢颂猛地回过头,双目灼灼地盯着钱允。
“‘清君侧,诛国贼’?好大的口气!好大的胆子!”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这是在告诉陛下,他余瑾,已经可以凭借着这所谓的‘民意’,来左右朝堂,来决定一个臣子的生死了!他这是在告诉陛下,他手中的这把刀,已经锋利到,可以威胁到握刀的人了!”
“自古以来,帝王最忌惮的是什么?是权臣!是能威胁到他皇权的权臣!”
卢颂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余瑾,猖狂过了头!他以为自己掌控了民意,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他却忘了,民意这东西,是最不可靠的!而皇权,才是这世间,唯一真实,也唯一能决定他生死的……力量!”
“他这是在自寻死路!是亲手,将一把足以将他自己凌迟处死的刀子,递到了陛下的手上!”
“之前,老夫还在愁,该如何应对他这神鬼莫测的手段。现在看来,已经完全不需要了。”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我们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
“看着他,如何被自己亲手点燃的这把火,烧得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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