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伴着阵阵寒风，将往日熙攘的官道浇得冷冷清清。暮色中，却见一辆双乘马车不顾颠簸向安邑城飞驰而来。
只一日的冷雨，便将秋意尽扫。路边的大树一下变得光秃，昏暗中向天伸张的枝杈，像饿死鬼舞动的利爪。
马车驶近安邑城西门方慢下来，穿街过巷最后停在西市的一座大宅前。一个裘衣玄冠的长者从车厢里探出身，不等车停稳便跳下来，快步走上台阶。
接到仆人禀报，秦公子赢连趿拉着鞋，赶忙迎出来。
“庶长大人，快请！”赢连携着左庶长菌改的衣袖，二人紧行几步进了厅堂。
不及坐稳，赢连便问：“大人冒雨赶来，是不是秦国出了什么大事？”
菌改拱手施礼道：“国君领兵作战时中箭，伤重已多日不上朝，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赢连眼睛一亮，旋即瞧向窗外轻叹道：“我流亡在外二十余载，窝在魏国近乎一个废人！秦国国君病危，大人寻我何干？”
“你可是秦灵公的太子！这夺回君权的大好机会，公子难道想放弃？”菌改问。
“庶长大人两年前寻我，也说惠公病重，可这么长时间，他不但活得好好的，还领兵对蜀作战，你莫拿我寻开心。”赢连说。
“此时不同以往！你应该听说，上个月十万秦军在武下城，又惨败于魏将吴起之手。”菌改说。
“两年前阴晋之战，秦惠公倾全国五十万大军，败于吴起的五万魏武卒。现在又败有什么稀奇的？”赢连问。
“阴晋惨败，秦人都认为惠公仓促出击，又轻敌所致。可这次不同，秦国倾全国最强战将，挑选十万精锐，仍一败涂地。此败令秦国上下惊惧，无人再敢领兵迎敌！”菌改说。
赢连听此也不由挺直身子，急切地问：“吴起所率魏军，现在攻到了何地？”
“如今吴起正攻打华州城。这一年，吴起跨过洛水一直向西攻城略地，大有攻灭我秦国之心。再不设法阻止他，必尽失关中大地。秦国的根基一丢，离亡国就不远了！”菌改说。
赢连身子一震，探身忙问：“我一个废人能做什么？”
“这紧要关头，公子若能阻止魏将吴起继续西进，秦惠公一死，你回国夺权，是不是机率大增！上天不赐，公子必须自创机会啊！”菌改说。
“大人的意思是，我只有为秦国立下大功，才有资格重新掌权？”赢连斜眼瞧向菌改。
菌改紧着摇头道：“公子误会了！大秦现在面临的灭国之危！你不抓紧解除这威胁，哪还有国可回，还妄谈什么国君大位！”
赢连心里一紧，又故作无所谓地摊摊手说：“秦国足智多谋的文官武将，干什么吃的？你们这些大权在握的公卿贵胄，都没招的话，我一个落魄公子，能有什么办法？”
“秦军精锐尽失，士气低迷，作战无望，只好指望盘外招。公子自幼才智过人，又久居安邑，了解魏国上下。”菌改说。
“打是打不过，和谈成不成？”赢连捶了下书案道，“难道你们不能向楚国求援？魏国吞并了我秦国，周遭各国肯定要逐个遭殃！”
“魏国如今国力强盛，魏武卒以一当十，谁敢与之争锋？楚国也多次被魏国击败，它自顾不暇，哪救得了咱。如今的秦国拿什么谈，把国土都割让给魏国？”菌改说。
“你们试过再说，多游说几国，没准能什么呢…”赢连自己都泄气地说不下去。
“惠公派多路使节联络诸国，可各国推脱，都无意救援。短短两年，我大秦国土丢失过半，比二百年，血战拼来的还多！不除掉吴起这个死对头，真要亡国啦！”菌改说。
赢连紧皱眉头，“真是愁煞人！我能有什么法子？我父灵公死时，简公篡权夺我君位，没见一个大臣出来反对。如今要被吴起灭国，想起我来。你们做臣子拿俸禄，就没人想个对策出来？”
“只有个离间魏国君臣的想法，但大家对魏国朝臣了解有限，所以来找公子商量。”
菌改敲了下桌案又说：“要紧的是，秦惠公伤重，如果不治谁任国君是个大问题。太子赢昌只两岁，不可能在这紧要关头，指望他统领秦国上下抗敌。因此我联络了几位大臣，期望迎公子回国，重振秦国士气，奋力抗魏。”
赢连听完坐正身子，神色缓和些，“大家担心的有道理，如果惠公此时驾崩，秦国确实需要一位有魄力的国君，凝聚士气重振国威，以抗魏国。”
“公子久居安邑城，想必也结交了些魏国公卿、能人异士。魏武侯宠信哪位？大臣中谁人贪财？公子如果知晓，咱们巧加利用挑拨离间，当能减缓吴起攻秦的步伐。”菌改说。
“武侯魏击没登大位前，与我素有来往，一同宴饮游猎甚为投机。可魏国的大臣大多贤能，不然凭魏国区区三分晋地，如何劫掠诸国称霸中原。想离间魏国君臣，难啊！”赢连说。
二人不由摇头叹息沉默下来。赢连瞧着天色黑下来，起身唤来仆人掌灯。一位女侍为二人各自端上一碗热汤，赢连抬手示意菌改趁热喝。
喝了两口汤，菌改叹气道：“你大姐的身体，现在是每况愈下。你再不回去，怕是要见不到她啦！”
赢连不由伤感地落下泪来，“流亡在外这些年，幸亏还有姐姐与你兄长夫妇二人，惦念接济我。再不归国，我也要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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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过来请示，要不要上饭？赢连与菌改都满心愁事，没心思吃饭。
放下汤碗，菌改忽然想到什么，手指屋顶说：“记得公子说过，当初买这宅子，曾得魏国公卿出钱资助。想必其人与公子过从甚密。能否通过这人，使些计谋？”
赢连摇头道：“出钱的人，现已高居魏国相位。人家权钱俱丰，我们拿什么让其动心？他怎会为了我们，背叛魏国呢？”
闻听此言，菌改也不得摇起头来。
沉思片刻，赢连猛然抬头说：“前日，请了一文一武两位高士，来家中传授庶子赢魏本事，不如请二人过来一起商议。”
“离间魏国君臣，关系到秦国存亡，此等密事让这二人参与，妥当否？”菌改问。
“此二人久居魏国，与我最交心的朋友墨白，同为墨家弟子，都是可以依仗之人。”赢连说。
“上次就听你说，这墨白先生人文韬武略能力超凡，何不直接请他前来？”菌改说。
“天色已晚，又下着雨。”赢连指指外边，“明日，咱们去墨先生家中拜访。”
菌改点点头，说：“那就先请两位高士过来吧，这事若无眉目，今晚我是睡不着。”
仆人往后院，去请二位高士。
菌改问：“记得上次公子说，与这墨白先生有过命的交情？”
“当年在楚国时，我曾救过他妻儿的命。”赢连不易察觉地轻笑了下，转脸又说，“前些日子，他还与我推演过对抗魏武卒的战法。”
“对抗魏武卒？如果真能克制住吴起的进攻，那可彻底去了我秦国的心病！”菌改赞叹道，旋即他又有些不解地问，“这样文武全能的贤士，为何没被魏国任用？”
赢连微微一笑，“你有所不知，这些墨家弟子，不轻易为各国朝廷效力。墨家的规矩是，不认同他们的学说，不按墨家的主张治国，他们不出世。”
“我久居雍城，对中原的各派学问虽有耳闻，但知之甚少。但愿如公子所言，这些贤士值得信赖。”菌改说。
不一会儿，一高一矮两位墨家高士到来。二人与赢连、菌改见过礼后落座。
听明白赢连所言，矮个的文士立刻说：“墨白先生曾谋划过一反间计，说将来可对付魏国君臣。”
菌改疑惑地问：“难道你们能未卜先知？为何要设计搅乱魏国？”
“赢公子与墨白先生，早就探讨对抗魏武卒的战法。先生说，秦国想抵挡魏国的进攻，除了军事作战，还须借助谋略算计，以减缓魏军西进步伐。否则不等秦军强大起来，恐就灭国了。”文士说。
赢连也接话说：“在下与墨白先生，确是探讨过对抗魏国的方略。想不到先生真当作大事，已有了对策。”
“具体是何计策，请先生赐教。”菌改忙拱手施礼道。
矮个文士张嘴刚要说，却见高个侠士向他使个眼色，便顿了下，笑道：“在下只知是反间计，却不知详情。”
赢连也瞥眼瞧见高个使眼色，心中好生纳闷，不知为何此人要阻止文士详解？
菌改听罢难掩失望之情，说：“真是遗憾，只好等明日，我们请教墨白先生吧！注定今晚，我是难以安眠啦！”
从厅里退出，两位高士回到后院。文士问侠士，为何阻止自己详说计策？
侠士说：“咱们要帮的是赢连公子，期望有朝一日，他能夺取秦君大位。如果菌改得知计谋，撇开公子实施，事成之后，他还会诚心助公子夺取君位吗？”
“若在秦国无内应，公子想夺回君位，是比登天。还是你想的周全，我这心直口快的，差点误了大事！”文士说着敲了下头。
“助赢连公子夺取秦君大位，是墨白师兄谋划多年的大事！我们可不要节外生枝，凡事少说话。”侠士说。
文士笑了笑，小声嘟囔道：“说是为赢公子夺位，指不定将来谁坐宝座呢？”
“此话怎讲，难道你怀疑墨师兄的诚意？”侠士问。
文士走到门前推开向外瞧了瞧，见小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院里空无一人。关好门，文士才说：“你见过墨玄师兄否？”
“三年前，见过面，这事与墨玄师兄何干？”侠士问。
“仔细想想，墨玄师兄与赢公子，是不是像孪生兄弟？”文士说。
侠士不由张大嘴，似乎一下明白了什么，指了指文士，“这可是天大的机密！”
“墨白师兄对赢公子的事，比自家的事都上心。虽说士为知己者死，但墨师兄从楚国一路追随赢公子，十来年不离不弃。赢公子是位贤士，人品上佳。但他除了秦灵公太子的特殊身份，也没多少过人之处吧！”文士说。
“我们还是不要瞎揣度。听说几个孙子里，祖师墨子最看重的就是墨白师兄。你我跟随师兄这么多年，有谁的品行为人，比得上他吗？”侠士说。
文士忙作揖道：“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请师弟见谅。”
仆人摆好饭菜，公子赢连与菌改都心事重重，没吃多少。
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菌改瞧见柜子上搁着一个形状奇怪的弩箭，便拿起来问：“这带个木匣的弩箭，有什么特别之处？”
“此乃连弩！可连发十二箭，近战利器，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墨白先生送的，让我防身之用。”说着赢连拿起连弩，对着柱子接连扳动弩机，瞬时射出三箭。
瞧得菌改大为兴奋，马上取过连弩也试射了两箭，不由赞叹道：“厉害、厉害！”
“这就是个小玩意，墨家制造的神兵利器多了去。据说当年墨子只身赴楚，止楚攻宋。凭的就是墨家制造的各种神兵利器，让楚王望而却步，断了攻打宋国的念想。”赢连说。
“这个我有所耳闻。原来墨家不止学问深厚，还有这等制造神技。想必他们对付重甲近战的魏武卒，或真有办法！”菌改说。
“墨家剑客也天下闻名啊，三千高手该是有的！”赢连说。
菌改不由拍手说：“真该今晚就去拜会墨先生，还等什么明日！”
这正是：
大秦遭难国将亡，安邑城里寻智囊。
公子虽为落魄户，雄心犹在结贤良。
却不知赢公子结交的墨白贤士，能有什么救难妙计？二人相识背后，是否还藏着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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