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
拿着钱的程澄一脸迷茫地站在透着绿光的阴暗长廊里,他扭头四下看了看,却只能看到一望无际通向深处的幽绿灯带。
可是就在前一秒,他才刚刚踏出这个小区的大门才对。
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的程澄只觉得无数问题涌入大脑,从前靠着踏实和认真赖以生存的少年像是被缴了械,直接陷入了呆滞。
这钱还能给到神父手里吗?
呼~
隐隐一阵阴风传来,吹得程澄脖子一凉,可是回头去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稻城不是一个太平的城市,程澄是知道的,但他总是很固执地相信,自己可以、也必须能解决那些危险。
神父经常说,总有些超过常人接受下限的噩梦真实地降临人间,像病灶一般扎根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残害着那些温饱都成问题的可怜人。
这一点在程澄不长的童年里已经亲眼目睹过无数次,那些被教堂收留的病人,要么是精神受到创伤,总是神情恍惚的样子,要么是身体上有着不同程度的伤痕。
出生便被遗弃在慈爱教堂门口,能由慈爱教堂收留并抚养长大的程澄无疑是幸运的,在他八岁时,生得俊秀,性格又阳光的程澄便已经成了稻城神父最宠爱的学徒之一。这样的命运常常给程澄一种冥冥之中的使命感。
尽管自己出身微末,但总得做点什么。
自己该为教堂、为稻城分担一些压力了。程澄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心里便已经这么想,同时也朝着这个目标努力:通过高强度的运动来锻炼强健的体魄、培养超越常人的毅力和灵敏的身手。
除了经常被青梅竹马莫名其妙地数落不开窍以外,人们从未在程澄身上找出什么明显的毛病。
可是真当他以一种从未预料的方式,陷入一种闻所未闻的困境之中时,一切的准备恰如挥向空气的重拳,阴森的长廊没给他惩恶扬善的机会,也没给他面目可憎的敌人。
只是空荡的水泥地和一扇扇挂满锈迹的门。
“但是危难源于心间,程澄,真正降临于世的噩梦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深藏的危机。”
程澄想起了神父的教导,闭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神也随之亮了起来。
噩梦、心间、超越现实……
如果现实真的不只是现实,如果使命不只是教堂的一亩三分地,如果守护靠的不是拳头和蛮力,那道路的答案,人生的答案,命运的答案,或许就藏在眼前的门里。
程澄一把推开了门,坚定地选择了自认为正确的答案,可门后的光景又让他陷入了恍惚。
支撑教堂的立柱有着明暗二色大理石相间,其上交错着如铜环的螺旋纹,五颜六色的辉光在斑驳中倒映着——那是黄昏浓郁到醉人的夕阳透过斑斓的花窗留在日间最后的痕迹。
光与暗的相互切割中,大理石地面上隐约可见模糊不清的镶嵌画,上面记录的,是名为慈爱的神明对人类的救赎。
阴暗走廊里随手推开的门,居然会直达这里……
程澄没有回头,轻轻迈开步子,走向了教堂深处。无需去确认来时的路,对于眼前的场景来说,身后的门到底是通往本应在那里的教堂准备室,还是联通着阴暗的长廊,都已无关紧要。
这里是慈爱教堂,但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一座,这里的规模远超稻城的那座圣堂。
“远到的客人,您也是来聆听慈爱的教诲的吗?”
站在角落观摩壁画的信徒发现了他,带着和善的微笑挡住了他的去路。看着眼前一成不变的笑容,程澄不由得想起了神父的另一段教导:
“神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慈爱是无所谓偏心偏爱的,只是任自然,将万物看作草和狗,这样超然的态度注定祂的信徒对传教没有明确的目标——神不会在意强求的追随者,只是默许那些主动奔赴而来的人跟着自己的脚步。”
如果真的是这样,眼前的人为何要挡在自己身前呢?
“您想向我介绍这位伟大的神吗?”
信徒轻笑着摆了摆手,“您误会了,我只是想提供一个您可能感兴趣的讯息……尊贵的教皇陛下将出席今日的晚宴,有传言说,陛下可能会请求神明降临,为信徒带来指引。”
神明的意志降临人间,不管对于教内信徒还是路人,都是一场莫大的机缘。
但是他在撒谎。
程澄心里有了自己的猜测:单是从窗外的落日就能轻易推断出,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很可能是虚构的、又或者是过去的某一段历史——毕竟,仅凭一扇门又能把他送往什么地方呢。
神明不在意信徒的追随,又怎会亲自降临在一场真实的噩梦里。况且眼前的男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古怪,至少不像是神父口中的一个合格的信徒,不纯的心思在圣洁的教堂里实在是太显眼了。
“那晚宴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
程澄的脸上写满了好奇,那纯粹清澈如同初阳的眼睛里是满满的真诚,映出了撒谎者窃喜的笑容。
“很快,额,我是说,不会很晚……您可以在一旁的休息室稍作等待,如果没有其它有缘人,那便由我领您前往宴会。”
“那辛苦您了。”
另一边的侧室中,房间内紧凑的一排排长凳上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几人,他们无一列外地带着深褐色的兜帽,从阴影中探出的下巴上似乎也带着面具,让人看不清面容。
而穿着冲锋衣、一身便衣的程澄刚打开门便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此时此景颇有些羊入虎口的意味,眼前的教众像是已经串通好,等着他这个外人自己落入陷阱。
古怪的信徒凑到他的耳边用细弱的声音轻轻道:“找个地方坐下吧,保持安静。”
随便挑了一处没什么人的角落,安静坐下的程澄靠着凳子和墙,几乎把自己缩进了角落。
随着领人进来的信徒离开等候室、又顺手关上房门,密闭的房间内便只剩下弱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吊灯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响。封闭的墙面隔绝了仍然绚烂和温暖的夕阳,孕育着愈发胀大的寂静和阴冷。
烛火是冷的。程澄心想。随着这个念头,周遭的气温便开始极为明显的下降,让程澄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房间内像是转瞬入了夜,越来越冷,程澄不受控制地降低了呼吸,微微眯起的眼睛也似乎熄了生机和活力的光。
分不清幽邃的究竟是静还是冷,也不知时间究竟是被沉默还是冻结,程澄感知里的一些像是被按下了暂停。
不知过了多久。
吱呀。
身后的门开了,清冷的月光在地上勾勒出一道瘦削的影,但是房间里的教众似乎毫无察觉。
太冷了……
程澄只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已经冻僵,从门轴生硬作响的那刻起他便想起身扭头去看,但哪怕那道影子进入他的余光里,他都没能动一下,只是简单地抬头在这一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尝试。
太冷了……冷到要睡着了……
眉头紧锁,身体微微震颤,程澄竭尽全力地想睁开眼睛,但是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困倦正一点一点冻结着他,像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摆脱的冰窟,而从门外走进的人影,则带来了更直击心灵的寒流,灵魂的热度像是被进一步抽走,朝着寒天跌落而去。
“诸教众。”
轻灵宛若鹤鸣的女声传来,程澄也猛然惊醒,刚刚似乎只是做了一场短促的噩梦。
“今日的晚宴,我们有一位新的客人。”
房间最深处突然站起来几个人影,他们缓缓转身,从烛火未能点亮的暗影之中踱步走出,露出了一张张铁质的森严面具,其上栩栩如生地纹着五官和祭祀的符画。
是的,铁面具是一张绘着五官的完整铁面,没有供人呼吸或者视物的空隙,面具更像是某种惩罚的刑具,而并非遮掩身份的道具。
程澄身后的门口,女子仍在不紧不慢地说着:“对于慈爱来说,今夜是至关重要的一夜。”
程澄瞪大了眼睛,双目盯紧眼前的长椅靠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直奔门口而来,又或者是直奔女子而来的几名信徒已经走到了程澄身旁,恍惚之中,程澄看着为首那人脸上的面具隐隐有些熟悉,那张面具上的图案和稻城的慈爱教堂里随处可见的花纹是如此的相像。
但那不是将他抚养长大的神父,此时此刻眼前之人比起神父要魁梧很多,随着他从宽大的袖袍之中展露出那柄铁锤,更是带着一股让程澄极为陌生的凶悍——他从未想过慈爱教堂的信徒也会如此的狂暴。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可惜了,稻城神父,但是神意就是神意,亲自接过旨意的你比我更清楚……”
那名稻城神父越过了程澄,紧接着便是重物划过空气、又重重砸在墙上的闷响。
轰!
“神需要你的位置,是你的荣幸。”
刺啦。
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程澄的后背上,让他僵在了原地。
那是什么声音?就像,就像什么东西被某种尖锐的利器撕扯开……
一只带着铁锈味的、边缘淌着红色液体的银白鸟喙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
“程澄,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眼睛蒙着白缎的黑发少女走到了程澄面前,洁白的长裙吸走了周围的热量与光,在夜色下成了唯一的中心。
“祂选中了你,祂需要你。”
什么?需要什么?
程澄的大脑几乎停止了思考,可房间里的其他人却都坐不住了,纷纷起身面向程澄,尽管视线都被遮掩,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数道炙热的视线穿透面具饱含愤怒地盯向少女,接着便是一阵金属鸣响——不少人都从袖袍里掏出了各式奇形怪状的武器。
“诸教众,烦请稍安勿躁,神自有祂的安排。”
在这场晚宴里,谁是吃肉的客,谁是被食的肉,都早已由真正的主人定好。
落在程澄肩膀的鸟喙消失不见,转而化作一团银光从他的背后窜出,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嗤!
鲜血如同泉涌,淅淅沥沥地淋满了整间屋子,少年瞳孔微缩,下意识地张嘴,还没来得及尖叫,极浓郁的血腥气便灌入口鼻,让他哇地一下扶住椅子一阵干呕。
“神赐予你们伟力,并非是为了让你们传播祂的道,只不过是作为锚点,便于祂注视着人间。”
少女笑着摆了摆头,缓缓抬起胳膊,那团银光也顺势落了上去,程澄惊恐地抬头去看,才发现那竟是一只看不出来的飞鸟,祂通体花纹,不像是自然的产物,反倒更像是人打造的容器一般,寄宿着神的灵魂。
“慈爱想试试人的躯体。但是毕竟人神有别,比起占据躯体,作为伴生的灵仆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程澄平日里是有些憨厚,或许部分时候在别人眼里还有几分愚钝和呆板,但是此时此刻,再怎么愚钝的他也能听懂眼前的人的言外之意。
眼前的飞鸟便是从前只存在于传说里的慈爱,现在,他要选中自己,作为某一种载体又或者容器。
“所以……我该怎么做。”
程澄浑身都在颤抖,但他还是坐直了身体,努力地平复着脸上的惊恐,严肃地面对着眼前的陌生少女——传说里的慈爱可不是飞鸟,身边也没跟着面带白缎的少女。
“找到快递员,披甲仪式最重要的甲胄还得通过他的传递。”
快递员?
飞鸟扑腾了一下翅膀,口吐人言道:“凡人管他叫……小曲,他叫什么来着?”
程澄的表情再一次失控,而被称作小曲的少女似乎早已习惯,她微微低头,低声说道:“神,他们管那个男人叫……”
就像人们口口相传的那样,每个人总会在生命的某一刻突然惊醒,察觉自己过往的人生如同幻梦的泡影,并在戳破那虚妄之后,接受所谓的命运不过是早已板上钉钉的俗套剧本——接受那坠入深海直面幽邃的无助。
而就在这一刻,程澄也兀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正如同直奔水面而来的冰山,一切的一切,都将在新的维度展开它的姿态。
“他们管那个男人叫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