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绿的无尽回廊里,血肉撕裂之音不绝于耳。
双手紧握直刃的白归林挥舞着手臂,大肆屠杀着眼前这群悍不畏死的怪物,此起彼伏的血浆打湿了纯黑的长褂,粘腻的铁锈味钻穿了紫色的面具,引得他眉头紧锁。
一边砍着,他一边扭头看向身后的搭档——刚和他汇合没多久的医生,花焕溪。
“花子,就不能帮一手吗?”
医生双手插兜,在腥风血雨的远处闲庭信步,像是来参观遗迹一样轻松,听到白归林的质问,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不好意思,衣服容易脏。”
白归林气得咬牙,猛然扭动腰身,脚步交替扭转前踏,鬼魅般的阴影瞬间掠过潮水般拥挤的夜咆,待到残破的身躯纷纷如雨落下,那无休止的嘶鸣也终于告一段落,走廊再次恢复了死寂。
“你看,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得很棒。”
白归林伸手脱下了湿漉漉的上衣,露出了满是疤痕的精壮上身,肌肉的纹理间还流淌着渗透过衣服的血污——夜咆的血实在是太多了。
“又少一件衣服……你干嘛盯着我看!”
医生眯着眼睛,紧紧盯着白归林脱下衣服后露出的后背,肉质紧密,曲线细腻,看不到一丝赘肉的同时白净地像是养尊处优的姑娘,而与之对比强烈的,则是那盘踞在脊骨上象征着污秽与邪祟的触须。
食岁之子,那邪异的触须表面光滑无比,内里流动的光晕般的粘液像是潮汐般律动着,像是险些溺水的人探出水面猛地大口呼吸一样,同时透着死气和生机。
“我记得它原本不是这个颜色。”
“这里能剥离灵性的杂质,你没察觉吗?”
医生摇了摇头,看向了白归林略感疑惑的眼睛。
“那可不是杂质,姓白的……不过肯定会有人来收尾的。”
紫色的面具溶解,流淌回了背后的囊肿之中,白归林眯着眼睛微微侧头看向后背的灵仆,语气颇有不快,“所以这个东西是主动把不干净的部分留到了外面?”
灵性不够成熟的人在进入无尽回廊后,灵性里那部分恶会被无形之中剥离而出,塑造成一个共享记忆与知识的伪人;而灵性成熟的灵视者则不会被直接影响,无尽长廊的剥离将作用在灵视者的外壳上——即属于灵视者的灵仆身上。
花焕溪的缝线没什么灵智,受影响不大,但白归林的食岁之子则全然不同,它的来头可是在场二人避之如讳的邪神,它既可以是毫无灵智的一团囊肿,也可能暗中不知何时和邪神保持着同频的思考。
“别人都是被动接受剥离,但它,不好说。”
“那它现在干净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答案。
“我早就和你说了,姓白的,没时间了。”
医生叹了口气,拍了拍搭档的肩膀,越过他走在了前面,一边说道:“王策能用了之后赶紧处理你在卫兵团的烂摊子,我们得尽快出发了。”
想起来挤压的案件的小队长脸上立刻扭作一团,哪怕是直面铺天盖地的夜咆也没能让他这么为难,“你也知道……唉,不是我不想,实在是……”
“我知道,稻城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这不是个太平的地方。夜跑者这样听都没听过的怪谈都能牵扯出这样的多重障域,又何况那些臭名昭著的……”
白归林跟在了花焕溪身后,愁眉苦脸地大吐苦水,“我一个小队长,我怎么处理那些敢在城市里搞祭祀邪神的疯子们?这些破事我上报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团长就……”
医生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好吧,好吧……”
白归林学着花焕溪耸了耸肩,他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南怀湖透露的情报很清楚,夜咆事件的背后还藏着一位躲了映泉宫数年的在榜逃犯,还藏着数量和价值不明的涉及灵性的技术和研究。
稻城卫兵团尊贵的团长大人,他的顶头上司,映泉宫的优秀学员,稻城明面上战力最高的灵视者,代号非人的野兽,那个名字听起来像是老实学生的杭博思,此时此刻必然在关注他们所在的无尽回廊。
“……他真的能听到?”
白归林像是不甘心地突然冒出一句。
“你比我更清楚。”
中级灵视者和高级灵视者并无本质性的差距,但是在经验的累积和能力的开发上却是天差地别,杭博思在来到稻城任职之前就已经是高级灵视者,而他已经在稻城当了八年的团长了。
与之对比的,则是白归林只是个被食岁之子寄生不过两年的新手。
“他要是那么厉害为什么不直接杀进来嘛……”
小队长撅着嘴嘟囔着,他也清楚团长自然是不可能直接入场的——要是随便来一个高级灵视者就能抓住张万里,映泉宫那边的大门可不会等到今天还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黢黑甬道。
但白归林的抱怨并非个例,没人清楚非人的野兽为什么有着这样一个代号,那个神出鬼没的团长对下属们加急的报告和警告总是视而不见,任由一群小队长出生入死地解决着那些在他们能力边缘徘徊的疯子和灵仆。
大部分卫兵们甚至都没见过自己的团长,就连每年迎新的仪式都是副团长代为操劳,时间久了,人们便更愿意称其为“冬眠的野兽”,又或者是“懒到非人的野兽”。
“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总有他的理由的。”
“是啊,谁知道大人物们在谋划什么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路上再也没碰到半只夜咆,像是刚刚白归林就已经斩尽了全部的敌人一样,但群居性灵仆如果只是单纯的数量上的堆积,那“群居性”这个前缀未免也太过草率。
而一只身材异常巨大、双肩也异于同类的夜咆也证实了两人的观点,只不过……
“这怎么是只死的?这伤口……细剑还是什么……”
医生俯下身子伸出了手,手腕上的黑线如同小蛇般探出了头,在空中微微摆头后猛地钻入巨大夜咆的尸体内,过了一阵才又摇摇晃晃地钻了出来。
迎上白归林的视线,花焕溪点了点头,“是变种,肌肉力量不在一个量级上,但依然是中危。”
“学者有战斗力吗?”
两人陷入了沉默,这只夜咆是谁杀的?满头白发的学者南怀湖?还是背着黑箱的初级灵视者王策?还是理论上可以随手撕碎中危的高级灵视者杭博思?
不管是谁,出手的人至少是友军,这样一来王策生还的几率还能大一点。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又匆匆上路了。这一次,花焕溪的步子明显比之前的急了一点。
因为刚刚黑线传回的信息中,还夹杂了一条让人不安的信息:
该灵仆残骸中残留有少量神性……神性来源正是大名鼎鼎的慈爱。
可是慈爱教堂的神父已经被学者赶回去了,就算他有胆子顶风作案,无视可能藏在暗处窥视的卫兵团团长,他又怎么可能绕过两人提前到这个地方呢。
掌握慈爱神性的友军如果来自走廊的更深处,那他还是友军吗?
……
背着黑箱的王策脚步不停,明明身后空无一物却依然面带不安。
那个最后变化成铠甲的程澄,又或者说是开始伪装成程澄的铠甲似乎无意间透露了很多信息,关于他的身份,关于程澄的身份,关于那个被称作慈爱的人又或者什么东西。
还有留下来的那副盔甲,凭借着肌肉记忆将盔甲收进箱子里后王策才一惊,又是不清不楚地就接下了新的任务,但这次至少不是行将就木时被人篡改本能,这次的快递只不过是在耳边回响起低沉的呢喃:
他将在教堂披甲。
不管到底是谁需要这幅铠甲,但只需要把快递送到教堂去,就算圆满完成任务吧?
虽然他也不知道在这幽绿的狭长走廊里该去哪里找一座教堂,但往前走大概也是他唯一的选择——至少来时的路上没看到教堂。
不过,是谁要披甲呢?那个阳光澄澈到有些迷糊的少年吗?
铠甲和他认识的那个少年有着明显的差异。岁月的风霜落在人的一颦一笑间,年少无知还是久经沙场显而易见,可是这份经历从何而来,现在又为何要加诸其身呢?
咚!
王策后退两步,捂着磕到铁门的额头一阵呲牙咧嘴,继而是一愣,抬头怔怔地看着那扇突兀的铁门在走廊里静静地敞着。
谁打开的门?程澄吗?
王策疑惑地绕到门前,向内却只看到一片阴冷的深邃,还没等他大量,视线的死角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进来。
亡魂大冒的王策顾不得尖叫便猛然回头看去,可原本该通向走廊的铁门此时已经化成了一扇平平无奇的木门,门外只有一片在清冷月色下随风轻曳的稻田,还有视线尽头一座古典而雄伟的教堂。
教堂?
“你还在那望什么!不要命了!”
急切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便又是一股拉力,径直将王策拽倒在地,一张稚嫩的小脸也闯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不知怎得,有些眼熟。
“教堂出事了你都敢在外面乱晃,不要命了!”
王策眨了眨眼睛,学着少年压低的声音轻轻说道:“谢谢。”
少年愣了愣,反而皱起眉头,“你……我好像见过你。”
他先是关上了门,又围着王策绕了两圈,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一番之后又垮了下来。
“算了,我不是干这个的料。”
“你在说什么?”
少年瞥了一眼他,“你不会懂的,你不是盛家人。”
盛家?
尽管落入了陌生的环境里,本该紧张得要死,但看到男孩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王策也忍不住被逗乐了,“我确实不懂,不如你给我说说?”
“我没有预言的天赋。”
王策伸手想揉揉少年的头发,却被不耐烦地一手拍开,只好尴尬地搓了搓自己的头发。
“谁规定你必须有预言的天赋呢,说不定你干别的很厉害呢。”
王策想起了程澄化成的铠甲,一时间有些明悟,“我认识一个只会跑步的笨蛋,但他最后反而成了披甲的骑士,浑身闪着又像是火又像是光的银色……”
少年有些侧目,这个看着也不是小孩子的家伙怎么说话莫名其妙的,怪不得刚刚还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原来是个傻子吗?
“你刚刚为什么在外面?”
王策不解,“外面怎么了?”
少年神色有些震惊,似乎是没想到王策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你没听到教堂鸣钟了吗?”
王策更不解,“鸣钟,很奇怪吗?”
少年瞪大了眼睛瞅着王策,像是已经确定眼前的人就是个傻子。
“可是慈爱教堂,从不设钟。”
“那个教堂是慈爱教堂吗?”王策的关注点和少年不太一样。
少年看向王策的眼神多了些怜悯,他叹着气拍了拍王策的肩膀,“唉,不要灰心,说不定,你在别的方面很厉害呢。”
王策眼角一跳,突然伸手掐住了男孩的脸,“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嘲讽我!”
“你干嘛!放开手!”
看着张牙舞爪的男孩,王策心中的压抑像是被拨开的云雾,不过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那副铠甲还封存在身后的箱中,一路上遇到的所有秘密此时都急迫地等待着答案。
就在那旅途的终点,那座鸣钟的慈爱教堂。
“慈爱教堂,为什么不鸣钟?”
少年愣了愣,理所应当地说道:“哪有为什么,慈爱教堂怎么可能鸣钟呢?”
这个小孩子并不清楚缘由。王策的平静的视线中倒映着面熟的少年,心中暗暗沉思。
教堂不鸣钟似乎是一个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常识,以至于人们忽视了这个现象背后的源头。可是,是为什么呢?慈爱教堂和慈爱的关系又是什么呢……
“嘿!你想什么呢!”
被打断的王策眨了眨眼睛,摇头笑道:“没什么,我在猜你叫什么。”
少年看了他一眼,又跑到小屋唯一的窗口向外张望了一番,才回头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我家少爷和我说过,我的名字不能乱讲的。而且我刚认识你,我不能告诉你的。”
听着少年一本正经地解释,王策恍然想起这段旅途最开始遇到的那个人,那个神秘的图书馆员,盛篆。
“你认识盛篆吗?”
少年大惊失色,在惊吓中甚至下意识怂着肩后退了数步,他长大了嘴,支支吾吾地想质问,又被吓得说不出来话。
看着他的反应,王策也是一愣。
“你就是盛篆?”
少年不再说话,他惊恐地看了一眼窗外,接着猛地从王策身边窜过去,推开房门冲进了稻田之中,瞬息间便失去了身影,比起鸣钟的慈爱教堂,似乎这个陌生却叫出自己名字的男人要可怕千百倍。
王策无力地伸了伸手,叹了口气,也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信息一点没问到,反而吓走了那个少年版的盛篆。
呼~
夜风轻轻扫过,格外明亮清冷的月光洒落田间,为远处那肃穆的大教堂蒙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纱,而四下环顾,视线尽头也只有黑暗,仿佛黑夜将此地从现世孤立,稻田环绕的教堂成了海上唯一的孤岛,在夜幕之中起起伏伏。
“过去的片段吗……”
如果除了开始的入口,每一扇门都只是曾经的记录,那养猫的老人,是不是也曾经在很多年前便已经经历过亲人阴阳两隔那样的经历呢。
王策摇了摇头,朝着暗黄稻浪中央的教堂走去。这场离奇的噩梦,已经该到梦醒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