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唐历182年,春2月,27日。
距离上次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从那个让人发狂的阴暗长廊里回来的日子里,王策的生活太平到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白天背着黑箱干起老本行,给美容院外送一些预订的药品,上到贵族老爷们居住的城北,下到城外郊区行商落脚的营地。
据玉迩说,以前这活都是她干,一天也送不了几单,所以也没什么人订。现在换了专业人士,效率一下子就上去了,订单也跟着多了起来。
等到太阳落山,花焕溪便不见了踪影,每天把玉迩送回家之后便全是他的私人时间,王策昨晚便刚去公园见了程澄,那个已经披甲的少年。
“怎么什么也没有啊!”
王策看着哭丧着脸的少年卯足力气憋红了脸,身上也没半点别的变化,慈爱教皇为他披甲所注入的银光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见半点踪影。
“你和教堂的神父说这些事情了吗?”
程澄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他略带犹豫地摇了摇头,“神父……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总觉得,以前的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稻城神父,是程澄的养父、老板、领路人、老师,这本是一份少年难以偿还的恩情。
但在程澄接触到教皇、目睹带着稻城慈爱教堂花纹面具的“教众”向教皇悍然发起袭击之后,在见识到了真正的力量和恐怖之后,在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真相之后。
程澄总觉得事情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不道德又没来由的猜疑从心底蔓延而出,让他羞愧的同时又不断折磨着他。
“王策,你说,神父为什么从来不和我明着说,关于灵视者和灵仆的事情呢。”
迷茫的少年本就是漂浮的飞蓬,神父是他唯一可以倾诉和依赖的长辈,但在此时,有些话也只能求助刚刚认识的朋友。至少王策和他也算过命的交情。
“在你来看,他很器重你不是吗。”
“是的,神父教过我很多东西,很多我并不是必须知道的道理,如果我真的只是被拿去探路的棋子,神父为什么要费那个力气栽培我呢?”
王策一行四人在无尽长廊汇合时,白归林曾和程澄讲起学者的推断,认为程澄不过是慈爱教堂拿去挑衅刺激夜咆以及猫魅的炮灰。
程澄没有相信的理由,但也没有反驳的理由,只是心里觉得膈应。
“可能神父和花焕溪他们是一个心理?想让你和我一样尽早接触到释放善意的猫魅。毕竟你先前只是普通人,没有诱发剂,你就算遇到了也认不出来。说起来,那些原本的慰问品呢?”
原本被程澄落在小区外的慰问品,在南怀湖看来是慈爱教堂惯用的卑劣手段——让无辜的末人随身携带诱发剂刺激灵仆发狂,好让他们有理由动手。
“我上午偷偷去问过,人家说被一个带着面具的老神父取走了。”
到底是深沉的父爱,还是伪装得极好的阴谋呢。王策陷入了沉思,情报不对等,他们并不知道稻城神父行事的动机,暂时也没有其他线索指向他的立场。
更何况程澄受了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就算神父有坏心思,又能坏到哪里呢。
“总之,先静观其变吧,既然神父眼里你只是一个努力上进的普通人,就继续以这样的身份和他相处吧。毕竟,你的能力现在也用不出来。”
听到这里,程澄又有些泄气,“为什么啊,明明有很多光涌到了我的身体里,为什么一点变化也没有呢?”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一起看着夜空发呆。
“你说,王策,我以前是不是太呆了?”
“你现在好了一点。虽然你恐怕还是看不到那些灵仆。”
“真的很可怕吗,你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表情真的很害怕。”
“是啊,很大一只,我也只是初级的灵视者,什么都不会,体力甚至不如你,当然会害怕了。”
听着王策的自我调侃,程澄笑了笑,“可是你懂得多啊,现在回头看我的过去,简直不能再迟钝了……哦我突然想到,那位学者怎么样了?你有消息吗?”
王策耸了耸肩,“不知道啊,花焕溪还没和我说,不过昨天下午那个地方就被封起来了,现在应该已经没什么事了吧。”
少年叹了口气,“但愿吧,希望以后少一点这样的事。”
“你是和平主义者?”
“和平?现在又没有战乱……但这话也没错,肯定是有什么看不到的战争在发生的,对吧,就像灵仆这样的事情,我想应该还有很多吧。”
少年很迷茫,可他身旁唯一能沟通的王策却一样对未来充满了疑惑。问题一直在增加,可是一个能解答困惑的人也没有。
“那你的理想,或者说未来,你准备用你的能力做什么呢?”
看着头顶那轮月亮,程澄眨了眨眼睛。
“我曾经听说过一个人,他在能逃避的时候选择了坚守自己的岗位,他的朋友都在劝他,说他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没有必要为了大人物的利益卖命。
那个人就说,他就像天上的月亮。
亮也没用,没用也亮。”
“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人。”
“不,他很弱,据说最后死在了本不该面对的敌人手里。所以啊,我想像我这样的人如果真的有了点力量,总是要尽可能地先保全自己的。毕竟,除了自己,我能依靠谁呢。”
说着,程澄又笑着摇了摇头。
“可是那样也太自私了。
我是吃着教堂的饭长大的,为了教堂,为了稻城,为了这个国家,我这样的人如果能做出什么改变,在历史上留下小人物的痕迹,恐怕我也很难不去做吧。”
程澄长大了,在很短的时间里。或许是因为获得了力量,或许是因为那个成熟的他与他融为了一体。王策叹了口气,少年有了自己的方向,那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起身拍了拍程澄的肩。
“时候不早了,回吧。”
我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
……
平静的日子像是午后小憩一般一闪而过,渐渐习惯了送货小哥身份的王策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继续向前的生活。
西唐历182年,春3月,12日。
“我也要去卫兵团?”
饭桌上,花焕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紧不慢地喝着咖啡,手里还拿着当天的报纸,颇为悠闲。
“是啊,毕竟你只是个外来的无业游民,我有自己的正经产业,去不去卫兵团挂名没什么区别。
但你不仅没什么作战能力,经验更是一塌糊涂,跟着卫兵团做事有什么不好的。”
花焕溪吹了吹蒸汽,又补充了一句。
“上次的事情虽然你没做什么实质的贡献,最后的事情都是卫兵团团长独自解决的。但他念及你是白归林的朋友,也多少出了点力气才给的你这个机会,一般人求也求不来。”
“南怀湖先生呢?”
“有团长护着他,没什么意外。你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也没添什么乱。”
王策对面抱着面包啃的少女瞅了瞅医生,又看了看茫然的王策,猛喝一大口牛奶咽下去面包之后举手问道:“那他以后还来美容院帮忙吗?”
医生点了点头,“他去卫兵团只是挂名的编外人员,美容院没工作的时候再去。”
少女和王策都愣了,美容院的外送那不是一整个白天都有订单吗?
医生抬起那桃花眼看向了王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意思就是你白天送货,晚上去卫兵团。”
王策的脸垮了下来,没想到自己的未来,哪怕只是暂时的一小段未来,会是这样的毫无人性的无休工作。
“具体会干什么呢?”
“帮白归林处理最棘手的案子。我们需要尽快出发去白镇了,没时间再在破事上耽搁。”
听起来不是很难,王策心想。
卫兵团的案子,总不能都是凶杀案吧?就算是,又能有多少呢。
看着王策脸上的不以为然,花焕溪的嘴角淡淡地勾了起来。看着两人神态的玉迩又狠狠咬了一大口面包,眼睛转个不停,不知道在想什么。
……
“我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在慢慢变好还是一点点沉沦,至少稻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晚上九点,白归林向准时赶到的王策和花焕溪这样抱怨着。
“原先纪念疏还能控制住身上恶念的时候,那些纠缠不清的恶棍或者失控的灵仆大多被他一拳打得粉碎。
可是后来这些烂摊子落到我手上之后,我反而要瞻前顾后,免得一不小心又牵扯到卫兵团。”
稻城卫兵团,普通的小队成员负责处理日常的琐碎纠纷,而小队长,则需要在夜晚处理对应区域的特殊案件。那些麻烦事由纪念疏来处理,和白归林亲自动手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前者,是神秘的正义使者暴力执法,卫兵团高层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者,则牵扯到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纷。
只要白归林穿着卫兵团的制服,他的所作所为就不止代表着他个人的立场和脸面。
听着白归林的抱怨,王策的脸色有些发愁,他是万万没想到卫兵团居然连灵仆的事情都要管。
花焕溪看着还想大吐苦水的白归林摆了摆手,颇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不要浪费时间,先说说现在还有多少短时间里必须处理掉的案子。”
白归林撇了撇嘴,带着两人走进了卫兵团驻地。
一片青灰色的低矮小楼环成的方阵,比起城里那些颇有些年代感的古建筑,这里更像是近几年为了节省空间新修的居民小区。
越过离大门最近的接待中心,立在三人面前的便是四层高的办公楼,白归林的队长办公室就位于第三层,从楼下向上看,整栋楼浸泡在黑夜里,所有的窗户都一致地倾吐着阴影。
“白队长,只有你一个人处理这种案子吗?为什么三楼一个人都没有。”王策好奇地看向白归林,而花焕溪则漠不关心的样子,推开了无人看守也未曾上锁的大门。
“进去你就知道了。”
当三人顺着楼梯推开三层的消防门,明亮而不刺眼的灯光照亮了视线,王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窗户才看到,一层模糊地像是粘液的黑色物质覆盖了每一片玻璃,阻止了光线的外溢。
白归林指了指窗户上的东西,向王策介绍到:“那些也是一种灵仆,经常拿来阻挡光线。”
“真的会有人的精神体现在现实里,是这样的黑色粘液吗?”
花焕溪解释道:“这些灵仆只是子体。有很多灵仆能复制自己一部分特性去制造子体,不少人都利用这样的特性来量产一些很方便的灵仆。
比如这个粘稠幕布,他的母体来自东境最大的城市,暮遮城的黑夜帷幕,那是在当地很有名的灵仆。”
此时此刻,三层的诸多办公室排列在楼梯通道左边的走廊两侧,零零散散地亮着灯,时不时地还有说话声从中传出。
白归林引着二人走到走廊居中的位置推门而入,满墙的细线和被钉在墙上的纸条让王策不由一愣。
“这是什么?”
密密麻麻相互覆盖的纸条下面,隐隐能看到一张被放大了数倍的稻城地图,而那些被钉在不同地方的纸条上,记录着一条条至今也未曾解决,甚至无法解决的案件。
王策虽然对稻城藏在平静现实下的乱象早有预料,但看到这面略显夸张的墙还是不由得挑了挑眉毛,他扭头看向白归林,说道:
“白队长,你总不能和我说这些都是我们要做的吧。”
白归林耸了耸肩,拿起桌上的木棍在地图上比划出了一个圈,“只有这片是我负责的。”
那是稻城西南角的一片区域,和南边的城墙相邻,东西两边被卖猪肉的“香脂街”和做手工艺品的“瓶街”夹着。
再往北,则是一片混乱的贫民生活区,作坊、商铺、广场毫无规律地挤作一团,没什么活力,却又满是生活的苦涩味。
地图上,除了一张单独的纸条外,剩下的大多钉在边缘的两条街道上,和瓶街相关联的案子上又牵着线,连向了城市里其他的区域。
王策走近了那面墙,手指掠过写着“诡笑的行人”的纸条,问向白归林:“香脂街和瓶街上的案子我们也要管吗?”
“香脂街上的怪事相互关联,但背后牵扯的东西应该和城里没关系。瓶街就不好说了,我同事看到过瓶街里的人在丰钟寺活动过。”
“丰钟寺?”
听起来恐怕又和寺家有所关联。
不过听到王策的提问,白归林和花焕溪都很默契地没有回答,只是医生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看向墙上的纸条说道:
“所以今晚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这个诡笑的行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