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超越现实的存在。
梦是潜意识欲望的满足,人在清醒的状态中可以有效地压抑潜意识,使那些违背道德习俗的欲望不能为所欲为。
但当人进入睡眠状态或放松状态时,有些欲望就会避开潜意识的检查作用,偷偷地浮出意识层面,以各种各样的形象表现自己,这就是梦的形成。
而在灵性的力量下,如岳如渊的梦境将超越空间、跨越时间,突破现实的束缚,虚者为实,实者为虚,唯一不变的将只剩下最纯粹的灵魂。
西唐历1784年,白镇。
面容惊恐的王策已然猜到面前的男人恐怕就是花焕溪口中在白镇失踪的父亲,此刻的他正亲身经历着过去切实发生的过去。
这是怎么做到的?冷汗直流的王策忍不住地发散着思维,自己到底是穿越了现实改变了过去,还是只是借由《稻城旧事》在梦境中复现了过去的剪影?
“你没事吧?还能跑得动吗?”
王策深吸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不必送我走,让我和你一起行动吧。”
不管如何,他需要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花焕溪的父亲到底有着怎样的使命,又和白镇之后的扩张有什么关系。
“你疯了吗?你连那些东西都看不到,你怎么跟着我,跟着我又要干什么?”
王策语塞,眼前的男人确实没有理由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
“我也能感知到那些东西的,刚刚不就是我给你提的醒吗?你为了救我暴露了行踪,我只是想帮你的忙,就是这样而已。”
男人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番王策,叹了口气,“第一次见有人求着给白镇送死的。随便你吧,都是成年人了,对自己的行为负点责,真有危险我也救不了你。”
“我会的。我叫王……就叫我王就行,怎么称呼你呢。”
“花宗。和我隐瞒名字没有必要的,不过,随便你。”
花宗抬手耍了一个刀花,“我原本是要暗中接近镇子中央才行,刚刚斩了一条触须,被发现已经是时间问题了。
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会出现这里,还主动想跟着我深入,但既然你愿意帮忙,就拜托你帮我盯着点附近有没有村民了。”
“村民?”
“我需要沉下心感知触须,看得到触须我就顾不上村民,如果有人接近我只能靠你来解决那些人。能做到吗?”
王策扭了扭脖子,向花宗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肌肉,“当然!”
花宗挑了挑眉头,向前方指了指,“走吧,去镇中心。我得亲眼看到白家人到底在祭祀什么东西。”
刷得惨白的墙面,深灰的瓦砾,一成不变的碎石小路,没有烟火,没有人声,没有鸡鸣犬吠,没有嬉笑打闹的孩童,没有家长里短的老媪。
明明晃眼的太阳就在天上挂着,整座镇子却像是浸泡在漆黑又曝白的洞穴之中,见不到生气。
甚至就连天上的太阳和望不到头的云和雾气都像是丢失了颜色,灰蒙蒙一片。
王策压低了声音问道:“白镇到底怎么了?”
花宗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回答道:“这里马上就会有一场很大的祭祀。他们要向一个本不存在的邪神献上愚昧的信仰。”
食岁,王策还记得花焕溪所说的邪神之名。
就这样,两人在连风声都消弭的街上缓步向前,花宗时不时悍然出手,斩落嘶鸣的触须,而王策也终于在一段时间后看到了第一个鬼鬼祟祟的村民。
一个五官僵硬,脸上看不到一丝生机的男人,他脚步迟钝,身体也摇摇晃晃,但只要稍一走神,便会急速拉近距离,仿佛直接在街巷没有日光的阴影里穿梭一般,怀着无尽恶意袭来。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作风却和诡笑行人有几分相似。
“有个村民很近了。他们为什么那副样子,这也是食……是白镇那个邪神的影响吗?”
花宗只是略微回头看了一眼便转过头举起了那把被白布包裹的屠刀,“不是,那是一种病毒性灵仆,白镇的人之所以急着祭祀也和这个东西有关。
只不过附近的小城都自顾不暇,又哪有空帮他们治理病害呢……要来了!帮我拦住那些疯子!”
话音未落,像是套着冻硬的外套的村民便一摇一晃地冲了过来,不协调的动作在灵性的力量下被赋予了扭曲的效果,与其说对方是跑过来的,不如说更像是被什么裹挟着拖了过来。
是了,是食岁的触须。
手无寸铁,四肢贫弱,王策又该拿什么去制服这个不知是否为人的魔物呢?
“在梦里才能化为真实的……”
静默!
王策双手合十,一道黑色的阴影立柱拔地而起,如同高维在现实的投影,笼罩住了苍白的村民,摇晃的四肢兀地停下,就连那惨白眼眶中的麻木都似乎被静默,丢失了最后的变化。
在囚室的镇压下,一切都将归于沉寂,一切都将陷入静默,无论生死,无论虚实。
当王策从梦中之梦苏醒时,他便隐隐有所感觉,像是突然多出了器官和肢体接入神经的控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感受也愈发清晰。
那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正是他的灵仆,那一直沉寂而不知用法的静默。
挥舞着无刃屠刀的花宗也颇有意外地看了一眼王策,那吞没光与声的阴影本该是陌生的景色,但此时此刻却出乎意料地有些熟悉。
不过这不是翻找回忆的时间,花宗皱紧了眉头,瞳孔像是被白布蒙上一般变得惨白,倒映出面前漫无边际的紫黑色触须,它们从街道尽头伸出,源头似乎已经在不远的地方。
“王!”
花宗喊了一声,手里挽着密不透风的刀花向前跑了起来,不断有断裂的残肢从半空中由虚化实,重重跌落在地。
如果停留原地,邪神的触须怕是三天三夜也斩不完,当花宗决定强硬闯入白镇的中心时,留给他的选择便只剩下迎难而上。
邪神对现实的污染已经越来越深了……花宗心头微颤,愁绪渐渐散开。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花宗欺骗了王策,他并没有接到明确的任务目标,交给他任务的父亲,花家的上一任族长除了布置下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任务之外便丢失了音讯。
没人知道他是死在了对花家的清洗里,还是隐匿行踪藏在了暗处。
一夜间跌落神坛的家族倒是没让花宗太过悲伤,从他接触到家族隐秘、阅读《稻城旧事》的那天起他便知道,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按照目前的形式,清算本就差不多该来了。
但是族长的目标,又或者说花家真正的计划仍然扑朔迷离,就连他这个继任者都一知半解,只能像过往十几年一般,机械地遵从着家族的安排。
思绪纷飞,花宗的脚步却未停,手里舞动的屠刀渐渐掀起了风,呼啸着粉碎了一整条街的邪神触须,直至尽头的空间豁然开朗才平息。
跟在花宗身后的王策喘着粗气追了上来,“花,花宗,别停啊,后面全是村民。”
就如同触须曾遍布街道,此时此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村民也正逐渐淹没他们来时的路,除了几个被阴影方棺定在原地的村民,剩下的人都摇晃着那惨白的肢体,缓慢而坚定地逼近着。
可是花宗没有回话,在他的视角里,眼前的广场已经是地狱一般的光景。
骇人的紫黑阴影直冲天际,狂舞的灰白触须充斥着这片天地的每一个角落,发疯般地抽打着空气,如同参天的邪祟巨树,正向世间宣泄着污秽的生机。
在这巨树之下,正站着两个略显佝偻的身影。
“不可能……”
其中一人渐渐转过了头,满脸慈祥地看向了花宗,“小宗,辛苦你把刀带过来了。”
花宗双腿突然打起了颤,但就算这样也撑着一步步走近了和他打招呼的老人,“您在做什么?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老人似乎有些疑惑,接着又变得有些沉默,等到花宗走了过来才缓缓开口答道: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自然会懂的。这一切都没得选,这是我们的使命。”
“包括主动祭祀邪神吗?父亲?我们不是医生吗?”
医生不救人,也不该害人才是。
对于任何一个以正义的救人救世为理念、坚强地撑过千辛万苦的年轻人,在发现自己的直系亲属、自己最尊敬的长辈居然和自己站在了对立的阵营时,都会难以避免地迎来世界观的震颤。
“您是想等我来一起毁掉这个怪物吗?对吧!我带来了,您让我带到白镇中心的噬祟,我带来了!我这就帮您砍了……”
“够了!花宗!把噬祟献祭给食岁,这是命令!”
“献祭?为什么!”
花宗的脸突然沸腾了起来,货真价实的沸腾,紧接着五官便在沸水中消融崩散,成了一张非人的面庞。
“够了!你太让我失望了,花宗。”
啪!
老人一把扯下了花宗的脸,或者说,一张五官歪扭的面具,而花宗的脸仍好端端地留在他自己的脸上。
“这个世界不是你说救就能救的,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老人不知怎得暴躁了起来,愤怒、痛苦、无奈,种种感情混在脸上,最终变得恨铁不成钢。
他把面具甩在了地上,指着那张五官像是漂浮物一样随意改变位置的面具,喝声问道:
“你以为人皮面具是怎么来的!家族为了留存到今天难道没杀过人吗?你自己手上没杀过人吗?”
花宗脸色变得苍白,嘴里嗫嚅道:“不,那不一样……”
啪!
老人这巴掌狠狠地抽到了花宗的脸上。
“不一样?邪神杀一个人是杀,你杀一个人就不是杀?邪神杀了成千上万的人是杀,花家这么多年里杀了的人就不是杀了吗!回答我!花宗!
只有你是正义的吗?只有死在你手上的人才是罪有余辜的吗?”
花宗奔溃地大喊:“那也不该是邪神!邪神知道什么?邪神难道和我们一样吗?”
戏谑,不仅是面前的老人,就连一旁那个一直不作声的人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花宗,我说过了,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
另一个人声音沙哑地说道:“邪神是人心邪念的夸大,但如果真的这么算……呵呵呵,花家的小伙子,邪神可远远比不过你们啊。”
“食岁这样弱小的邪神要多少有多少,就算杀不干净,也不过是文明的一点污垢而已。你们呢?你们是这个文明最大的病灶!你们才是最邪恶的那些,随便用自己的意志主宰着这个世界……”
花宗的父亲从花宗的手里抢过了那把被白布包裹的屠刀,打断了合作伙伴的话,“你也够了,白岁,他不知道为什么召唤食岁,你不知道吗?”
白岁摇了摇头,“邪神再疯也比不过你们的千分之一。”
花姓老人狞笑一声,“用邪神对抗邪神,到底谁才是真疯子。”
白岁没给他继续指责的机会,他接过了老人手里的刀,轻轻一捅便穿刺了老人的心脏,又接住对方倒下的身子,颤颤巍巍地放到了广场中央的地上——也是花宗眼里巨树的根里。
白岁深深地看了一眼花宗,没等他从错愕中爆发,便也一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重重地摔在花家老族长的身边,鲜血晕开,应着白岁嘴里的呢喃徐徐流进地上刻出的巨大法阵。
“伟大的神,请您应许,长生于此……”
下一刻,紫色的气浪炸裂开来,灰白触须纷纷断裂自半空挥洒而下。花宗和王策也瞬间失去了意识。
1784年,眷者级灵仆,吞噬岁月的天灾,食岁,降临于白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