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唐历182年,夏1月,7日。
夏日满满,燥热得很,香脂街的重建工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下来。
人们沸沸扬扬争了数日,到现在还拿不出来结果,奇怪的是,针锋相对的人越来越少,吵得也越来越凶。人们都觉得是有人下了黑手,坑害了可能分走蛋糕的竞争对手。
5日的早上,随着第一具残缺不堪的身体被流浪汉从路边的废墟中拖出来,人们的心态发生了一点变化,但吹胡子瞪眼的街道负责人们还想多抢下一片地盘。
可是不过一个早上的功夫,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争吵的人就都不见了,一个是来自东马巷的桐旷,一个是禄口巷的李柏川。
有人说,最后一次看见两个人是去香脂街里讨论大饭店旧址的划分。
有人说,是桐旷拽着李柏川进去的。
有人说,桐旷早上好像发现了什么,有人曾发现他一脸兴奋地一个人自言自语着什么。
众说纷纭,一大群人围在香脂街遗址的路口,像是对这件事很上心的样子。但不同于以往,这一次再也没人敢进这条巷子了。
而人群和路口之间,还夹着三个格格不入的人,其中两个穿着卫兵团制服的年轻人,他们的咖色的制服看起来还很新。
“大人,我们要进去找吗?”
三人中剩下的那人穿着层层叠叠的薄纱所制成的长袍,
来自枢密院的梁守义擦了擦额上的汗,支支吾吾地应了下来:
“进……进!进是要进的,一定得进,桐先生和李先生都是各自街道的负责人,是我们稻城的一份子,我们会尽力保证他们的安全的。”
但是说是这么说,真到做的时候,谁又敢上呢?
这几日失踪的人可不止一个两个,失踪的也不只是在香脂街争地盘的团体,这巷子摆明了是有鬼,而且和那个压垮了整条街的怪物说不好还有联系。
只不过是今天死了两个有头有脸的人,枢密院这才联系卫兵团,象征性地拉了几个人过来。
一边是吃人的巷子,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地痞流氓——桐旷和李柏川的打手们,他们正堵着站在路口的梁守义。
梁守义瞟了一眼跟着自己的两个卫兵,不由又擦了擦汗。
“枢密院的大人!你不是说要找大哥吗?这还愣着干嘛呢?”
赤膊、纹着奇丑无比的图案的男人嚷嚷着,他像是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声音落下,十几双视线便如同箭雨般落到了梁守义的身上。
“还有钱老板,枢密使,我们兄弟几十号人呢,就等着钱老板这个月的例钱,他要是就这么不见了,我们这些人可没办法了啊!”
梁守义瞅了一眼第二个说话的人,驼背、黑卦、又长又油的黑发,他认得这个家伙,郑竹空,桐旷的狗头军师,是那种名声烂到附近街区的小孩听了都不敢哭的小人。
放在平时,这样两面三刀的人看见自己可得好一阵低头哈腰,但现在居然敢这样威胁自己……
不过想一想,自己不是那些出了事也可以坐在院里乘凉的人。梁守义的表情苦涩了起来,擦着额头叹了口气,笑呵呵地应了应。
“郑老板,虽然我们这点人一个手就数的过来,但该做的还是会做的。”
——就三个人,能干多少干多少,干不了你也别怪我,那不是我一个干外勤的能做的事。
“枢密使,您过谦了,能做到您这个位置上的,哪能没点手段呢,我们这帮子兄弟都是点普通人,只有点蛮力气,都等着您能帮帮忙呢。”
——你不干谁干?
钱老板手底下养的打手没一个灵视者,但没人敢小觑他们。哪怕是中级灵视者,只要疏于身体素质的锻炼,被三五个好手近了身,也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现在梁守义被这群人堵在了香脂街遗址的路口,已然是被近了身。他可不是干什么都要亲历亲为的卫兵,他可是个只需要批阅文件的枢密使。
光是郑竹空一人就能一步擒住他!
放在平时,古怪的地方里面不管是藏着桐先生还是什么宝藏,这些人都只能在外面看看,万一里面有无主的灵仆,末人进去几个就得折进去几个。
但是现在梁守义送上了门,干不干,干多少,可就由不得他了。
“哈哈……郑老板实在是,太抬举……”
“梁守义枢密使。”
郑竹空突然正声叫住了梁守义,从兜里掏出一个帮着彩色石子的小绳把头发扎到了脑后,接着颇为艰难地直起了身子。
伴着一阵骨骼错位的咔咔声,阴暗猥琐的狗头军师摇身一变成了颇有气质的俊男。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一直眯起来的眼睛。
“梁守义枢密使。”他又叫了一遍。
“……您说。”
“桐先生有个女儿。”郑竹空突然没头没尾地提了一嘴,脸上的表情浮现出一丝温柔,声音也不由得轻了点。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她很爱自己的父亲。你懂吗?”
梁守义憨笑着搓了搓手,“都理解,都理解。嗨,不用您说,我们也知道这规矩就是规矩,该救的……”
“梁守义,枢密使。您不懂。”
看着那几乎维持不住的憨笑,郑竹空的语气很轻,“我想说的是,桐先生不是个什么好人。我是说,其实大家都知道自己是点什么货色。”
“但这和那个小女孩没关系,桐先生犯的那些拉出去砍十万颗头都还不清的罪,为的可不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他得照顾他的女儿,人之常情,不是吗?
我们给他干活,也不只是为了等着他死了以后没人给我们那两张纸钞。生生死死的,钱不钱的,我们这些人早就不在意了,您是能理解的。
能让我们惦记的,也只有在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们一把的桐先生,还有那个莲花一样的小姑娘,您能理解的,对吧?”
梁守义这回有些糊涂了,他当然懂身不由己的罪人们在心底终究是有些软肋的,但郑竹空三番五次地提,像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这不是规不规矩的事情,枢密使。”郑竹空语气突然亲切了起来,“不管合不合规矩,这个事情都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事,这不该是规矩能管的事。”
按规矩,梁守义会进去想办法救出来桐旷。
但按规矩,梁守义带着两个卫兵,也没能力从这样的一个鬼地方救出来桐旷。
“您看到旁边那个傻子了吗?李柏川就是个庸人,他手下除了他的弟弟李白钺是个灵视者,剩下一个齐心的都没有。”
顺着郑竹空隐蔽的一瞥看过去,梁守义才发现两拨人的区别。桐旷的打手不知来了多少,只能看到深蓝的帮派大褂连成一片,几乎成了海。
而李柏川除了那个赤膊的男人嗓门大一点,剩下的东倒西歪,有几个甚至在和蓝衣服打听桐先生手下的待遇。
为什么桐旷手底下的人心这么齐?
这哪里还是动辄牵扯进斗殴的地痞组成的帮派!
梁守义觉得气压有些低,衣领也有些紧了。他扯了扯,才感觉气息通畅了点。
“如果事情那么简单,只是不干净的街道负责人和亡命的打手,那我们早就散了。规矩就是我们必须接受桐旷很可能活不成、我们也没钱拿的事实。”
末人什么也做不到的规矩。
“但是啊,枢密使……”
“你到底想说什么。”梁守义放下了一直擦汗的手,有些可惜地看了看自己脏了的手帕。
“桐旷必须活着。这是我们接受平衡的条件。”
郑竹空清楚眼前的枢密使之所以只带了两个人赶赴这里,为的就是尽好“平衡”的职责。
在场的不止一个街道的负责人,也就不止藏着一个势力,人要是带多了,难免有些家伙会多想。
香脂街的人坏了规矩先动手,他们死了活该,但他们剩下来的地盘理应还是我们这些居民的,怎么处理遗址不是枢密院的事。
他们今天耀武扬威地荡平了我们盯上的香脂街,明天是不是就要派人把我们也都抓起来挨个审判?
人不能胡思乱想,人心也经不起考量,一点点猜忌都可能随风生长,最终滋生无穷的混乱,枢密院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卫兵团更管不住这样的事情。
所以梁守义此行只求和光同尘,烂摊子本就还归这些人管。若是他们全都处理不了,人手都折在里面,那反而更是枢密院希望看到的。
但这不够,对于郑竹空要救出来桐旷来说,远远不够。
“您不用怀疑我们的实力,枢密使。这是一份难得的平衡,但凡日子能过下去,没人会想毁掉它。”
梁守义的表情有些凝滞,接着又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那我倒是蛮好奇,桐旷不是个普通人吗,他能做到什么值得你们所有人赌上一切呢。”
该死的郑竹空在威胁自己。梁守义气得肝疼,但是偏偏拿他没什么办法。一旦出了岔子,就算问题最后能被解决,自己肯定也被解决了。
郑竹空坏了规矩最多是在稻城混不下去,但他梁守义可是有亲眷还在城里的。
没了这份工作,谁来养家谁来糊口?更别说他还没结婚,没了身上这袍子,哪有姑娘能看上自己呢。
“这就不是您需要知道的事情了,您只需要知道他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就足够了。
不过,我知道您也不好做,所以……如果您需要帮忙,我可以帮您解决点小麻烦。”
郑竹空错开了视线望向了自己的背后,梁守义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在暗示东马巷的打手们可以除掉那两个目击证人,方便自己暴露实力。
“唉……郑老板,做事留几分吧。谁不是那个阶段过来的,何苦为难他们呢。”
“看来你确实很有自信,梁枢密使。那,希望你如传闻那般深藏不露,桐先生就拜托你了。”
“嘿,如果你也那么有能力,为什么你不自己偷偷进去呢。”
“因为进不得,进不得呀……”郑竹空再次佝偻了起来,扶着腰转身走了。
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梁守义叹了口气。
他只是过来走个过场,真要进去那片灵性沸腾的区域里,就算他受的住,两个小卫兵又怎么能活得下来呢。
“枢密院的!你到底进不进?”
远处的李白钺没什么耐心了,他身后的地痞们越来越不安分,如果梁守义今天真拖着不肯进去找李柏川,那他们现在就可以直接散伙了。
这是大哥打下的……事业,对,事业!他得帮大哥在外面守着事业。
李白钺扭了扭脖子,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遥指着梁守义的鼻子,扬了扬头。
梁守义艰难地讪笑两下,极度开口,却都被李白钺瞪了回去,向郑竹空那边求助,却根本找不到对方的身影。
真的要进去吗?
但是想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只不过是在里面失踪了几个人,最大的家伙已经死在了卫兵团团长的手里,就算那位大人物的指缝里溜走几个毛贼,也威胁不到堂堂枢密使。
唉。
梁守义搓了搓手,摇着头直直走进了巷子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