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声像是从早已荒败的古井之中偶尔传出的声响，仍旧在漆黑的屋内回荡，怎么听都像是亟待报废的前几代计算机，抗拒逃避报废的下场，固执地再次执行开机指令那般渗人。
铃关掉了那台仍旧发出噪音的破旧收音机，里面已经传不出完整的人声了，只有失真的笑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咳咳…”
回音从最深处飘忽而出，虚弱的老妇声跟随着一并响起。
“是铃回来了吗…”
铃稍微检查了一下门口的细微布置，确认不曾有外人进入之后，迈步向里走去。
“是我，妈妈。”
铃解下湿透的“雨衣”，用胳膊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几下，擦掉了大部分的血和污泥之后。
她掏出了另外那根完好无缺的营养剂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足以让大多数人作呕，可铃就像置若罔闻一般，把食物递给了自己的母亲之后，开始清理起来整个房间随处可见的肮脏之物。
瘦到只有骨相的老妇人，原本倚靠在墙上的躯体，此刻为了够着铃递过来的食物，不得已趴在地板上，像某种软体动物一般在肮脏的地板上蠕动自己的躯体，揭开营养剂的盖子，舔舐起来。
垂落的皮肤层堆叠在体表，像极了一摊烂肉，苍白的长发撒落在地，就像一根衰落的萝卜和她枯萎的根须。
铃的母亲荀氏病了，很严重的病。
全身的组织都在萎缩，不只是肌肉组织就连神经、骨骼乃至于脏器也一并在萎缩。荀氏说不清病因，她们母女也没钱去看医生。
铃知道的事情只有两件。
“铃，我的身体好疼。”
“铃，我快死了。”
从最开始的惊恐痛哭，到后面尝试着自己去拾荒，铃的变化，大到让早已老眼昏花的荀氏根本难以看清。
趴在地上一点点吃完营养剂的荀氏，发出了舒服的呻吟声。
她用双手撑起身子，满头白发杂乱无章地散落一地，她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睑，看着铃那尚未擦干净血迹的脸庞。
她并不打算多过问食物的来源，在她的理解里也许是铃是和别人争斗而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她都不在乎。
努力扯出一个比鬼哭都要难看的笑脸，荀氏坐回了墙角里，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根五取蕴插了脖子上的接口。
铃有些不悦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个…”
荀氏缓缓闭上眼睛，“之前还能走动的时候和别人换来的。”
铃不愿意细想母亲是用什么作为交换得来的一根二手五取蕴。
她出言想要阻止道：“徐工说了…这东西不是好东西…”
荀氏闻言并没丢掉五取蕴，反而很快沉溺在其带来的感官刺激中。
只有荀氏的低语，在变平和的咳嗽声中缓缓传来。
“铃啊…我真的太痛了，这个东西…”
“能让我少痛一点…”
荀氏伸手向着铃伸去，少女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将母亲扶正了起来，让她能够以一个好受一些的姿势继续沉溺在五取蕴的世界里。
在她狭隘的贫瘠观念中，徐工这些有见识的人们说的话，大抵都是正确的。
她相信五取蕴这个东西是有害的，且对母亲的病是毫无益处的，因为她见过太多沉迷于此的瘾君子了，他们的丑态与眼前的母亲一般无二。
只是再大的道理，也抵不过母亲的病痛。
她不理解母亲口里的疼到底有多疼，但她多少还是希望母亲的疼痛能少上几分。这样的恻隐，让她对于母亲沉迷五取蕴的行为视而不见。
小息片刻，见天边微微蒙亮，尽管雨声未歇，也算是到了白天，能更加看清垃圾堆里的食物。
于是铃向母亲告别，再度准备出门。
临行之前，发现隔壁的一处废墟之中有半块巴掌大的碎铁片，铃捡了起来，在残垣上细细研磨后，用残破的塑料布裹住，藏在了衣服之内。
临走之前回望一眼依旧漆黑无比的室内，没有多余的回应，只有遥远的咳嗽声依旧断断续续地传出。
郁垒把门关上，把门店状态更新成暂停营业。便带着十一走上街道。
自打把十一寻回来之后，似乎都不曾带他出去看过什么。
一是郁垒认为如常街这块儿确实也没啥好看的，二来是这小子每天都在上网东看西看，附近有什么东西他说不定比自己都还要熟悉。
百无聊赖之下觉得还是带他出去走走看看，免得变成和他一样的究极死宅，顺便再去黑市上淘淘有什么契合他的早期术法，这小子已经天然开悟了，接下来按部就班地给他搭建修法集成线路就能顺利走上修士一途。
因原配身体丧失的缘故，郁垒后期只能用材料给十一搓了一个血肉为原材料的仿真型傀儡身躯，考虑到技术有限的原因，这幅身躯连义体都算不上，顶多只是一具能让他的意识暂且附身的傀儡之躯而已。
入魔的征兆只能说是有算好转，算不上根治，郁垒迫切地引领十一走上修法一途，哪怕成为修士之后，思维的转速更快了，对于自我存在的认识也会更加多面化，同时也会导致失去原本肉身之后的修士们更容易陷入魔化的境地之中。
但至少不会如同普通人入魔一般，彻底沦落成毫无思考能力的野兽，修士起码还能有一些更多的自保手段。
跟在身旁的十一都倒未曾多想这些，第一次上街的感觉对他来说是无比奇妙的。尽管可以在荒之上体验到身临其境的模拟市区，但是走在现实的街道上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质感。
湿润酸臭的空气，泥泞肮脏的泥水，天上的酸雨和喧闹且素质极低的市民们。
以及四处奔走的僧侣，随意拉扯着他想要传教的信徒，金光炸裂而又梵音灌耳的佛门修士们。
城市此刻在十一眼中被拼凑出了一个更复合的印象，与之相比荒之上的模拟市区还是太单薄了一些。
一层是原本卡隆坡的混乱和肮脏，更上面一层的是佛门堆叠在这片混乱之上，一种“吵闹的辉煌”。
十一却不排斥这些，他直到这会儿似乎才有了一种活着的感觉…
“你好，有兴趣了解一下慈爱的我佛吗？”一眼看上去就是穷苦劳工模样的人拉着十一说道，疲惫的面容上却有一种亟待解脱的祥和。
“阿弥陀佛，施主当有真慧根，不妨暂坐片刻，等我布道？”
早已剃度完成，且身上有着明显义体改造痕迹的电子和尚，双掌合十用着电子合成音对十一说道。
“修法修法！正宗佛门欢喜禅之术，包含有菩萨写真的那种！”手里拿着十多根u盘的小贩吆喝着买卖，感受到十一好奇投来的目光，小贩立即开始了演示起来，从一旁的笼子里拽走一个四肢都捆绑了起来的荒原人。
拿起u盘插了进了荒原人的接口之中，很快就看到他身体之上发生的激烈生理反应。
很快便口吐白沫，被快感冲袭到昏迷过去。
演示完毕的小贩朝着看过来的郁垒二人竖了个大拇指，“劲大就找我牛根宝。”
郁垒不为所动转身离开，还没看够的十一只得恋恋不舍地赶紧跟了上去。
未过多久郁垒随手展开一个隔音术式，屏蔽掉了他和十一的声音，随后提问道：“我并不反对你加入佛门，但是你要小心不要被度化了。”
“佛门贵为初代企业之三，自然是有着他冠绝天下的优势所在的。”
郁垒看着不远处一大群市民正在排队剃度。
“但是千万不要被渡化了，不要成为那头怪物的信徒拥趸。”
“这世间哪儿有什么渡世人的佛啊…有的只有一头趴在世人的喜怒哀乐之上永不饱腹的怪物罢了。”
排着队的人要么痛哭流涕，要么哀声求饶，至于试图反抗的那些十一很快在一旁的地面上发现了血迹。
每一个原本还在抗拒的民众，在经过剃度之后，全都变成了满面祥和的模样，双手合十朗诵着佛号。
佛门如此光明正大地当街强制度化普通民众，此刻却无一人觉得有何不妥一般，仿佛在周围民众眼里就理应如此。
“渡化…”十一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
郁垒又抬头问他，“那么刚才与你交谈的三人，哪个又能让你接触到真正的佛法？”
十一抛开刚刚的想法，转而思考起郁垒新的问题。
想起第一位一脸疲惫的老者，从穿着上来看就是一个本地人，因佛门的到来才皈依了佛门。
十一回答道：“第一个人是本地人吧，也许是被佛门强制度化才皈依了佛门，跟随他信佛，也许只能苦行戒律，却不得门路。”
郁垒闻言微微点了头，十一眼见郁垒认可了便放心地继续说道：“而第二人虽是僧侣，但其身上的改造早已远超人类认知的极限，久而久之应该也会和我一样出现入魔的征兆，不宜追随。”
郁垒依旧没有出声，听着十一的答案。
十一：“至于第三人，不过是假借佛门的名义兜售双修模拟器的小贩而已…”
等到十一说完，郁垒这才看向他说道：“那如果要你修佛门之法，你会选择哪一位。”
十一闻言摇头，“哪一位我都不会选，真正的佛法在那边。”
十一指向城中心，端坐在天上给众人讲经的吉祥天。
郁垒不屑地一笑，“那你错了，看出来了，你与佛法无缘，走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直接转身离开，十一更是完全不明白的偶像跟着他。
“佛在哪儿，佛法就在哪儿。”郁垒背对着十一，边走边说道。
“你说那老头只是信徒，只得遵守佛门清规，修不得佛法，你又怎么知道他的礼佛，何尝不是佛法心诚则灵其一条？此为逐威权，你嫌他不庄严。”
“那僧侣改造过渡，易堕入魔道之中。可你曾见他有丝毫偏颇，一言一句哪里不曾心向它的佛。如此残破非人之躯，依旧向佛，这何尝不是它的佛心。你呐，重相貌，你嫌它不像人。”
“至于最后一位，你可知那双修伴侣模拟器是否真的没佛意，你睁开你眼睛再看看。”
郁垒随手丢出一个，刚那小贩售卖的u盘。
十一伸手接住，让自己再一次陷入无法锚定人类元神状态，迫使自己进入略微入魔的状态中，用一种自我解离的视角去审视手中的u盘。
大量不堪入目的内容从十一的眼中浏览而过，只是他如今的状态并不会对男女之事有任何的触动，仿佛是在看植物的育种一般毫无触动。
在大量的数据与画面被剥离之后，十一的嘴里缓缓念出一个他曾经不曾听晓过的尊名。
“爱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