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横躺在各处的人群,全都是前来参加布道的市民们。郁垒嫌恶地抬高了脚,小心穿过这拥挤的市中心。
布道接近结束时,所有信徒们仍旧跟随着庙宇中央缓缓坠落那位菩萨,一同沉迷在五取蕴带来的极致快感中。
周围本就污浊泥泞的地面,此刻更是混沌不堪,混着义体宕机流出的机油和自然人分泌出的恶心体液,交织成一片让人一眼望去就足够催吐的恶心场面,但身处里面的人却无自觉地躺在泥泞里,回味着脑里那尚未过劲的快感。
随着郁垒艰难地走过,一部分因强烈的感官刺激昏迷了过去的信徒们开始慢慢苏醒过来。但郁垒一眼望去,却没有一人再保持参加布道前的安静祥和的表情,反而人人赤红着双眸,神情呆滞,一副戒断反应发作的样子。
对于郁垒这种一向对于佛门敬谢不敏的人来说,眼下本该是对所有人嗤之以鼻再捎带上嘲讽几句,以及抽取几个不长眼的随机路人锻炼一下拳击的情况。
只是今日所见,脑海里回荡的却是铃走之前的话音。
“我知道五取蕴是个坏东西…可是我的母亲真的很疼…”
说实话郁垒其实根本不在乎,她的母亲还是这些路人最后怎么样,只是铃的一番话好像幡然醒悟一般点醒了他。
他好像一直都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态度去看待人类,这与当初叫醒他的那人所告诉他的话完全相悖。他越来越不像一个人,反而如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上仙,笑着嘲讽普通人身染恶疾时,为何不懂得善用药物来给自己治疗。
是他们不想吗?只是他们不能,甚至更极端一点,很多卡隆坡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药物”是什么东西。
对于他们而言,生病了受伤了,都看做是某个部分坏了,他们不懂得医治,大部分人也不会选择修理,因为替换才是最便宜的手段,所以哪里坏掉了,直接替换掉就行,为什么还要费劲去医治。
头疼医头脚疼治脚,在这里就成了咽喉发炎,那就重新做个喉部的改造;手指挫伤,干脆切了装上廉价的义体,唯独脑子坏了,才是真的没救了。
只是这个时代又有几个人脑袋没坏呢?就像这些为了片刻的欢愉,毫无尊严地瘫痪在此,被佛门强制接引后成为信徒,从而往后余生的七情六欲都沦为佛门的商品。
只是郁垒好似也没资格指责他们,就如同铃的母亲那样。她只是太疼了,她没办法治自己,但五取蕴确实可以让她的疼痛少一点。
这个时代没救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脑袋都坏掉了
郁垒彻底走出人群后,才发现人群众人簇拥着的最中间有一个面熟的人,此刻正在向他接近。
半晌之后的铃突然惊醒过来,眼瞧着自己居然睡在一塌用破烂棉布堆成的小床上,这还是她第一次睡在如此柔软的东西之上,而一旁有一位独臂的老和尚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骨瘦嶙峋的体型,一身洗到发白、下半部分还染上了泥水的袈裟,头顶无发并点了九个戒疤,身上看不出丝毫改造过的痕迹。
等到铃仔细看去,才发现正是前几日赠予自己粘合剂,让自己修复好纸张换取到食物的那位老和尚。
铃正要开口感谢时,却看着眼前这位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大师风范的老者,单手合十朝着自己礼恭。
“老僧法号见行,再次见过小施主。”
铃这才出声道:“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一面。”
自称为见行的老和尚先是微微一笑点头承认,随后话语一转:“小施主此番忘我的奔逐,似是迈过了先天愚昧,踏足了开悟境地之中?”
闻言的铃并没听进老和尚的询问,反而是“忘我的奔跑”几字让她想了起来,自己此番着急回来的真正的目的,挣扎着就要从这舒服的小床上翻下,却被老僧一手拦住。
见行和尚缓缓道:“小施主切莫着急,你刚刚下意识的施法行为和剧烈运动,已经损伤了你周身的经脉,小半日之内还请劳烦别下床,在此歇息便可。”
“至于屋内的荀施主…”见行和尚吟诵了佛号一声道:“阿弥梵罗,荀施主于晌午时分,便已西去。贫僧适逢路过此地,察觉到了荀施主在世时的大悲痛,特携佛门至高经意,来次缓解了她最后的疼痛,随后便待在一旁诵经超度,直至小施主您的归来。”
“还望节哀,阿弥梵罗。”老和尚依旧是单手合十的姿势吟诵着佛号,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悲。
虽说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听闻这一噩耗之时,铃依旧感觉仿佛晴天霹雳崩溃大哭起来,她原以为自己并不会太在乎这种事,可真到了确认发生的时候,她依旧悲痛欲绝,源自于血脉纽带的连结,让她感受到了莫大的悲伤。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愫,尽管有诸多的理由可以反过来埋怨,可无论怎么说,那都是她的母亲。从这一刻起,她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妈妈,她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任何一个亲人。
就在她痛哭流涕时,却听到身边的老和尚继续说道:“倘若小施主有意的话…贫僧还是有一法,能让小施主与令堂见上最后一面。”
望见铃抬起头那婆娑的双眼,见行和尚缓缓伸出了他仅剩的那只右臂贴在铃的额头。
“世间一切有为法,不过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留在店里继续补着家庭作业的十一,听闻屋外诵经声大作,还是难掩孩童心性,跑到窗前掀开了帘子的一角,打量着那座庞大无比的金佛幻象,以及此刻已从天际缓缓降落人间的菩萨。
尽管还没有人给他树立过关于审美方面的观念,但见着那位菩萨的绝世容颜,绕是初生的十一也不可自拔地沉迷进去。
恍惚之间突然听到屋内某件物件自鸣,一瞬之间让十一的意识重回清明,不再受那菩萨相貌的诡异魅力所吸引。但这反倒激起了少年人的好胜之心,通过近期的修行,十一已经更加熟练地掌握了如何使用自己的天赋神通。
只见他用着郁垒教习的方法,双手快速勾勒十几串复杂的代码式,随后伸手用锐利的指甲在额间划出一个伤口,再双掌一拍脸颊,震动自己的神魂,让自己完全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开眼”
现实中的十一一动不动,可他的元神在数据层面却重新睁开了双眼,整个数据视角之下无数的1和在十一眼中不断闪过,他尝试着默默运行自己刚装载的核心术法“削除”,来剔除掉那些无关紧要的杂乱数据,转而向着屋外的那尊菩萨看去,他势必要弄清对方那无来由的诱惑力是什么原理。
值得一提的时候,早先郁垒曾施展过类似的术法,但当时郁垒使的是“术法”,而十一的却是“天赋神通”。相较于郁垒这那种需要专门去研究学习的方法,十一这种更像是本能一般,尽管都有着提前撰写代码的动作,但十一更多是为了降低自己的消耗所施展的辅助术法,郁垒则是必须依赖于术法,才能以肉眼去窥视数据世界的一二,远不如十一这般看到得清晰且全面,与此同时代价也会更多一些而已。
十一睁眼望去,那菩萨的肉身在他眼里化作纯粹的数据,尽管等阶之差天差地别,可仍旧让十一看到了一点痕迹,这乃是后天学习术法难以企及的优势。
那菩萨的肉身在数据层面被解构之后,仍旧保持着浑然一体宛如天成的构造,让他无法分清这是原生肉体还是改造过后的义体,只是他仍能模糊看到那副身躯每一处地方都烙印有密密麻麻的梵文在其上。
虽然郁垒不曾教习过十一认识这类古早的文字,但是只需一个心神连同荒网,将字形与网络上的信息进行对比,就能依稀拼凑出一些词意残缺的句子。
“佛绝爱欲,出离欲,令**忧愁烦恼”
眼见着那刻意覆盖于菩萨全身上的经文竟有一处提到了某个不可视之的名字,十一顿觉一股巨大的恐惧蔓延上心态,只是这种关联尚未真实发生时,他的视线突然被某种难以言明的力量进行了偏转,没能与那个不可视之的名字产生直接的因果关联,十一便被动地注视向了菩萨身后那身材高大,容貌却相当普通的年轻人身上。
一眼望去,十一却只觉那人的脸熟悉无比,似乎在哪里曾见过,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同时在他眼里的那男人的构成,也绝非是正常人的模样他的全身都宛如一具具破碎的人体组合而成的,他的双臂上各自盘旋着两位容貌各异的年轻女子,脊背上能看到健壮威严的中年男人,下身则是一个精壮男子盘踞而成
这绝对不是人应有的肉体信息十一正当惊异自己到底是看见了什么吊诡之物时,只看见那人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年轻男子隔着很远的距离,对着十一微微一笑,竖起了一根同样能看见某个人在上面哀嚎的手指,比在自己那由一个沉默少年化作的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出去
十一突然痛苦大叫一声,瞬间被弹出了开眼的状态,意识重回自己的傀儡身躯之中,大量的数据报错疯狂刷新在他的视网膜上,刚欲振作起来尝试修复己身的十一,突然双眼一热冒出大量热气,彻底昏死了过去。
此刻在广场之上完成了布道的吉祥天手捏心诀,结束了经书的讲解。她发现了身后人的异样,浅笑了一下轻声问道:“怎么了,李君?”
身后被称为“李君”的年轻男人,同样微笑示意道:“无妨,只是见到了故友之后,给他打了个招呼。”
“是吗,也好。你之后便会随我离开此地,最好走之前也与本地的故人都见一面告个别比较好。”吉祥天不甚在意,只是笑吟吟地端详着李君那平凡到让人厌恶的脸庞,“李君你的脸真是百看不腻”
而那李君却是更加大胆放肆地伸出手来,抚在吉祥天的脸庞上:“真是谢谢菩萨的心意了,只是我的脸又何德何能与菩萨您相比较呢,端得是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闻言的吉祥天笑得嗤嗤,闭上眼睛舒服地用着自己脸在李君宽厚的手掌再摩挲了几下,丝毫不在意底下的信徒们看到如此僭越之举,就连一旁的施善和尚也视若无睹的模样,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何不妥。
吉祥天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只是皮囊而已,又有多少值得称奇”
李君应道:“对啊,只是皮囊而已”
沉溺了片刻后的吉祥天突然抬起头来,双眼微微明亮,整个人的光彩再度焕发出来,似乎做回了那倾国倾城的绝世菩萨一般,举手抬足都散发出一阵阵诵经声传出。
她含笑着说道:“佛子,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