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万灵,各有奇特,其中与人最为相近者,莫过猿猴之属。山猿若是得道,其身法之变,更是胜人一筹。
昔年越王勾践吞吴,麾前三千越甲,皆由一名越女授剑,而那名越女的剑道却是由一白猿所传。鬼谷一门中,亦有一套极为特殊的拳法,名为《五形通背》亦是仿效猿猴争斗所研。但猿之一类,于人并非都是善益,蜀中曾有奇猿,名猳国,却是为祸一方,专劫路人妻女,为其诞子,无人可捕。
这天姥山中的白猿,早自隋高祖时,便诞在山中。幼年与山狼争斗时,其意不屈,被一路过的剑者所救。那剑者走前,留了一道剑气予它体内,以做护命。想不到这只白猿,竟因此开了心窍,依托这道剑气,不断集养玄炁,修行百年至今,已是六经通达,只待再上一层,便能化形如人。
山中百年,渡劫之灵,非只有此白猿,故知天劫凶险,所以才等这六十年一甲子的地炁至盛之时。然而它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天姥山中,因它先前所杀的那人,如今已是人劫遍布。
一场大雪后,此时的天姥山已是漫山雪映,月光莹莹间,山峦如画,直如仙境,浑然不觉有甚杀机。
就在亥子相交的一瞬,却忽见山南一处,狂风骤起,云集而去,随即一声惊雷炸响,震惊山野。潜藏于山中的各宗派高手,瞬间朝向山南急急跃去。待虞敬宗携虞白苏赶到时,已过了三声雷响。
黑云在顶,雷势隐隐。雪色之中,多处松树摧折,俱被引燃。火光映照间,只见一只巨猿,通体雪白,身形如魅,却是朝着围观的各派高手奔去。
虞敬宗赞叹道:“好聪明的白猿。”
虞白苏忙问道:“它这是在做什么?”
虞敬宗道:“它是想借人之力护住自己。”
虞白苏闻言不解,正想发问,却见那白猿扑向了净明派的三位道人。此际黑云中的天雷已成,雷光乍向白猿所在劈去。
净明派虽是道门正统之一,但却不似正一、上清和灵宝这三派鼎盛,只因其门派所传的“太上灵宝净明法”极重内修资质。
东晋宁康二年八月初一,净明派的创派祖师许逊,拔宅飞升,净明派一时风头无俩,天下修行之人趋之若鹜。后来许祖传人“洞真先生”胡慧超代师收徒,又教出了一名道门天才,名为万振:其不惑之年便境破五经,知命之年再破七经,御赐一双青尺剑,无敌于江湖。连故去的第一国师——上清派第一高手叶法善,都曾受教于他。
只可惜,后来万振为进十经之境,强行渡劫,尸解于长安。万振去后,净明派这一辈便再无高手,只靠掌派宗主胡慧超一人撑持。待胡慧超坐化后,净明派更显没落。
此次上天姥山,净明派所遣者,乃高阳、高元、高全三位道长。他三人俱已过了知命之年,长须白髯,唯有高阳道长到了四经之境,另两位不过三经。若是放在平日里,这三人也算是一派高手,可如今天姥山高手云集,实显单薄。
但之所以掌派宗主遣他三人前来,只因他三人合炼的派门秘术《灵剑子》有三才之变,一旦联手,纵是五经高手亦能压制。且又将镇派宝剑——青尺双剑之一的雄剑,交予三人携带,以添锋芒。
这青尺剑原是普通之剑,依《古今兵录八品观诀》所判,至多不过七品之资。当年许祖以此双剑斩青蛟,双剑随蛟沉入江底后,恰入水中炁穴,经年累月,竟与那蛟龙精血相融,直入四品神兵。寻常兵刃,斩之即断;雷火交击,难损分毫。
当年那青蛟亦是六经渡劫,借时集炁,令得江洪四起。许祖斩它之时,青蛟尚未来及化出内丹,精纯玄炁,有泰半都被融入了剑中。那白猿对玄炁之感敏锐,也正是感应此剑而来。
见白猿引天雷而至,高阳道长知其意图,却已不及躲闪。电光火石之间,瞬出青尺剑相抗。只见那天雷竟被青尺剑吸引,四道雷劲,层层袭来。虽说青尺剑无惧雷火,但这天劫之雷,威力巨大。眨眼之间,高阳道长直被亟得双臂焦裂,青尺剑脱手而出。
那白猿回头,见此情状,似是哈哈大笑,随即放声长啸,又寻他处奔去。
各派高手见此一遭,哪还敢靠近,尤是白猿奔向的方向,众人更是纷纷躲闪。可这一次,白猿却未曾逐人而去,只是径直跃向一棵枯树。
那枯树片叶不生,枝干乌黑,若是放在平时,怕无人注意。但此刻白猿在旁,竟显得异常突兀。
白猿到了树旁一丈左右便不再靠近,专注看向天际黑云,虞白苏疑惑道:“它怎么了?”
虞敬宗捋须沉吟道:“说不定它真能渡劫成功。”
虞白苏听闻,问道:“阿爹怎么知道?”
虞敬宗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它旁边那株树,应是“九转雷击木”。”
虞白苏道:“九转雷击木?”
虞敬宗点头道:“嗯,这是极难得的法器,要长于炁眼之中,被雷击而不毁,外焦而内生才行。难怪它选此渡劫,料是早就发现了这株木,想借以引雷。”
话音刚落,只见雷光骤闪,伴随一声炸响,一道白雷已劈向白猿所在。就在瞬间,白猿身形瞬移,远远跳离了雷击木所在,而那白雷却被雷击木吸引,一雷五击重重劈在了焦木上。
雷光过后,雷击木一劈为二,树身燃起了熊熊火焰。虞敬宗不禁叹道:“哎,可惜了。”
躲过这第五击,白猿却是不再奔跑,立于原地,捶胸吼天,似在与天挑衅。那吼声震撼,在场之人无不心怵:若是自己直面这白猿,怕是必死无疑。
上天也仿佛有所感应,黑云之中的隐隐雷光,竟然渐渐泛红,沉闷之感愈发浓重。众人心知这白猿渡劫成否,就在此一举,既希望它失败,又好奇它如何应对这第六道天雷。
黑云中的红色闪电越发密集,可这第六道天雷,却是迟迟不发。那白猿亦停止了吼叫,专心盯着天际,身上玄炁鼓动,身形仿佛也大了许多。双方仿佛对峙的箭手,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手。
忽然,黑云中的红电瞬间消失,不及疑惑,一道红雷猛得从云中劈下。几乎同时,那白猿瞬间巨口张开,一道雪白的玄炁直冲红雷,其形如剑,正是当年那剑者留在它体内的那道剑气。
如今那道剑气,经过白猿百年锤炼,集六经玄炁化形,竟在半空中抵得那红雷不再下降。可那红雷天力汹涌,被抵住后,云中又鼓出一道雷劲,冲击炁剑,顿见那剑形后退不少。如是三番,那炁剑已比初时短了七成。但只要撑得住最后两股雷劲,白猿此劫便就此渡过。
正在白猿全力抗衡天雷之际,却见数十道暗器飞影,从四面八方袭来。可飞至白猿周遭五尺,便俱被一股气劲弹开。眼见那炁剑已抵住第五道雷劲,突见一道金光飞来,直击白猿腰上。随后空中那道炁剑顿时溃散,最后一道雷劲由天际直下,重重劈在了白猿身上。整个山间瞬间炸响,雪夜红光爆放,围观的各派众人尚在数十丈外,亦感到那天雷余劲,直撼心神,五内如遭锤击。
待红光散尽,只见雷击所在一片焦土,周遭树木在雪中燃烧,那白猿倒在地上浑身焦黑,却有一柄黄金剑正插在白猿腰上。只见那黄金剑上,白玉镶柄,剑脊覆金,雕龙饰云,上刻“王道”二字。
众人见状,不禁又喜又惊。喜的是这白猿终究渡劫失败,内丹可夺;惊的是这黄金剑,剑名“春秋”,乃是祁县王氏之剑。
春秋剑原是由上一代棠溪第一铸师“漆雕无逸”所铸,以陨铁合玄金共铸,剑饰黄金,号为“春秋不朽”,以进贡天子。后来天子又将其赐于了太原祁县王家,以示隆恩。此后,春秋金剑便成了祁县王氏之象征。
这祁县王氏乃是太原王氏的一支,另一只名为晋阳王氏,同列山东五姓七家,位居九州甲族之首。早在两晋之时,晋阳王氏便位尊三公,宰相辈出,皇家亦多与之联姻。而祁县王氏这一支,到了南梁时,方由其先祖“王神念”所创,门第底蕴不免低了晋阳王氏一筹。可至当朝天子登基,情势却有了巨变。
当年李隆基年仅九岁,随其父睿宗李旦被武后幽禁,朝野无人愿攀,唯有祁县王氏家主“王仁皎”慧眼相识,将女儿“王菱”约婚相嫁。王仁皎对李隆基更是青睐有加,一次到访,恰逢李隆基生日,因经济拮据想食面而不可得,王仁皎当即脱了紫绸坎肩,命人换了一斗面来。后来韦后之乱,生死押注,祁县王氏更是全力支持李隆基,助其夺得至尊之位。
待天子登基后,祁县王氏便由此一步登天:王仁皎授太仆卿、迁上柱国、封祁国公;其女王菱封皇后,执掌后宫;其子王守一封晋国公,拜太子少保,娶天子之妹清阳公主为妻。只可惜,好景不长。
这王皇后身出将门,不仅智勇双全,更是姿容秀丽,于天子知心体己,于后宫恩惠众人,几近无可挑剔。但早年间,为护天子性命,以身挡招,落下病根,却是再难生育。天子于此倒无芥蒂,将赵丽妃之子李瑛,和姬妾杨氏之子李亨,都过继给了王皇后为子,并封李瑛为太子。如此王皇后专心养育太子,母仪天下,亦无可动摇。可偏偏宫中另有一女,名“武荑儿”,乃是武后的堂侄“武攸止”之女。
当年武攸止死时,武荑儿尚小,被武后收养于宫中。后来李隆基即位,入主宫中,武荑儿正值十五及笄之年,亭亭玉女,纤纤柔美。被李隆基瞧见,一见钟情,封为婕妤。这武荑儿性情乖巧,极善逢迎圣意,不知从何处学得驭龙之术,十年之间,为天子诞下四子三女,容貌却愈发娇媚,天子专宠无以复加。
此消彼长之下,王皇后之兄王守一,生怕有一日中宫易主,自己地位动摇,便四处打听求子之道。不知从何处探得,有一僧人法号“明悟”,能借炁导引,助妇孕子,便重金相请。
那明悟和尚以雷击木为引,刻南斗星符于木上,又将天子姓名与生辰俱刻其上。言说:“皇后佩戴此符,朝夕引炁,不出半年,必可复育生子。”
王守一也是鬼迷心窍,将此符给了王皇后,只说是求子符。想不到不出一月,武荑儿便密报天子,说王皇后以巫蛊之术,符克天子,以图效仿武后之绩。
天子闻言下令彻查,将求子符破开,内中正有一枚伏生蛊,并刻着北斗星符,正是败运祈死之符。天子震怒之下,将王守一赐死。念及夫妻旧情,只将王菱废后,却是仍居宫中。
因武荑儿举报有功,后宫诸事又不可无主,天子将其赐封为妃,号为“惠妃”。虽非封后,但宫中礼节皆以皇后待之。其母杨氏被封郑国夫人,胞弟武忠、武信也皆加官晋爵。一时之间,原先因政没落的武氏宗族,竟有了复兴之望。
只是经此一番,王菱心如冷灰,不久便病逝宫中,祁县王氏也因此事一落千丈,风光不再。
看着插在白猿身上的春秋剑,虞敬宗叹道:“王家终究还是想再搏一搏。”
虞白苏闻言问道:“王家?是那个祁县王家么?”
虞敬宗点了点,捋须道:“听闻他们家出了一名天才,名唤弈渊,从不涉足江湖庙堂,天资之高乃是王家二百年来第一人,如今虽只二十七,却已境破六经。”
虞白苏一听,不禁大惊:“六经?!那岂不是还在阿爹之上?”
虞敬宗接着道:“嗯,而且闻言他剑道颇高,十六岁时便与叶法善论剑,得其盛赞。”
虞白苏想着自己不过二经之境,三经久未能开,不禁叹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虞敬宗笑道:“若要真比起来,最气人的,怕还得是那个广福寺的小和尚了。”
虞白苏道:“阿爹说的是‘不空和尚’?”
虞敬宗点头道:“嗯,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却身具“胎藏界”和“金刚界”两门密法,境入八经,堪称当世第一人。”
虞白苏闻言不禁叹了口气,道:“为何我就不行呢。”
虞敬宗笑道:“岂止是你,阿爹也不行啊。他们那等天资机缘,已非是努力可得。想来王家此次出手,料也是为了借机破入七经之境,好在朝堂添得份量。”
他二人正说着,却见那白猿尸身忽起异变,一颗红丸破体而出,直向山南破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