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修行法门千万,修的皆是玄中一炁,所谓境界的高低,便是对玄炁的掌握与理解不同,故而常有一日悟道,境界顿升之例。
但武学之道,练的却是对身体的控制与反应,非长年累月苦修不可得。各门各派之中,亦有境界颇高之人,但却弱于武学,论及刀兵近战往往逊色,故佼佼于江湖庙堂者,常是武炁合修之辈。
王弈渊天纵之才,年只廿七便境破六经,更难得的是他对剑道的苦修,已练得五感极锐,反应如电,当年甚至蒙眼破了叶法善的“崇天剑阵”。在他转身的瞬间,那雪中蹿出的细长白影,虽是从视角盲区袭去,却在靠近三寸之距时,被其一指击中。若是寻常暗器,此袭已是落空,可就在剑指击中白影的瞬间,那白影竟是受力一弯,借势附上了王弈渊手背。
旁人所观,只见王弈渊忽然转身,身上玄炁骤然爆发,一条凭空出现的白蛇被他震得寸断在地。再细看便能发现,此时王弈渊右手背上已多了两孔红点,已是被那白蛇咬中。
红衣侍女见状,忙上前关切道:“公子?!”
王弈渊不做言语,左手即刻按住右臂,反向一推,却见那手背红孔中,顿时喷出两道血流,深紫发黑。随后王弈渊连点右臂支正、小海、臑腧三穴,原地坐下调息放慢心脉。
红衣侍女呼道:“蛮奴!”在一旁的昆仑奴闻声立时挡在了王弈渊身前,警戒四周。
王弈渊此时脸色发白,微声道:“有蛊。”红衣侍女一听,不禁露出惊惶之色。
世人常将“巫蛊”或“蛊毒”合言,然实际“巫”“蛊”“毒”三者,乃是三支不同之道。巫术一支,更偏道法,亦是寻求天地玄炁合于自身,然与道法不同之处在于:巫术所借乃是生灵之力,故多有生祭之术。毒术一支,则属医理,与玄炁倒无甚关联,乃是精研人所不适之素,用以制人,但入人体之毒皆是死物,无有意识。
而蛊术一支,与以上二者皆是不同,却又颇为相似。浅修之时,蛊术乍看偏向于毒术,但入体之蛊皆为活物。修至深处,则需以玄炁为基,生灵为祭,养出的蛊物能与蛊主的意念相通。下乘蛊师,需以饮食投入、蛇虫叮咬为媒下蛊,而练至上乘之时,嘘之以气、视之以目,皆能传蛊于人。
蛊术之可怕,乃在于一是因驱使自然生灵为媒,毫无杀意可感,防不胜防;二是因蛊乃活物,蛊虫入体,极难解除,纵是通经开脉的高手亦束手无策。
正因蛊术难防难解,历朝历代,皆将行蛊之事视作大罪,名列“十恶”第五,纵是君王大赦天下,亦不可免。汉朝武帝时的木蛊案,株连万人;隋朝文帝时的猫蛊案,皇亲被戮;至当朝天子时的生蛊案,纵是皇后,一被牵扯亦不可赦。《唐律疏议》下有明令“诸造蓄蛊毒及教令者,绞。”
即便如此严打,蛊术却依旧不曾禁绝,只因其功用着实诱人。昔时剑南道,许、黄两门因事相争,许家高手辈出,黄家人才凋敝,外人皆以为黄家必败,可许家却在十日之内高手尽殁,其因便是黄家得了蛊师之助。
虽说蛊术厉害,但蛊师却少之又少,不仅因为朝廷打压,更是因为习蛊艰难。蛊术门系繁杂,总分有“外蛊”与“内蛊”两系。外蛊一脉,皆是畜养蛊物,需对各类毒物了如指掌,可毒物无情,稍不留神可能自己便反受其害。内蛊一脉,则是炼养蛊物,此系必需师承方得入门,不仅能以炁驭蛊,更能炼得“同身蛊”借蛊修行。秦时有一蛊师所炼同身蛊名为“不死蛊”,被武安君箭穿其心而不死。
蛇喜暖畏寒,冬日必眠,如今偷袭王弈渊之白蛇,于雪中潜藏,施袭如电,若无内蛊之师驭使绝无可能。王弈渊亦是知道此点,缓缓道:“去文庙召援”。
红衣侍女道:“可是万一再有偷袭……”
王弈渊不作多言,只道:“去。”他心知暗处之人,既然如此偷袭,必是力不相及。自己虽然中蛊,但对方亦不知深浅,不会轻举妄动。
红衣侍女闻言不再多话,直向村长道:“村中信马何在?”
村长听其语气不敢怠慢,忙道:“就在村口马房,我带您去。”话音刚落,只见那女子身形一闪,便将村长提走。
村长少说也有百来斤,却轻松被那女子提走,谢新成看了不禁惊讶道:“那个娘子修为居然这么高!我还以为只是长得漂亮呢。”
秦瑶见此突发情况,问谢东玹道:“这是怎么了?”
谢东玹虽是青稚少年,可却老成说道:“那位王公子好像中了蛇毒。”
秦瑶一听,忙道:“啊?那我去喊阿爹来!”说罢转身便跑,谢东玹闻言亦不阻拦。
秦瑶去后不多时,便见一中年男子匆匆跑来,身后稍远处跟着秦瑶,已是跑得气喘吁吁。但见那男子短髯浓密,身材精瘦,背着一药篓,此人便是秦瑶之父秦岩参。
秦岩参一来便直奔王弈渊而去,那昆仑奴顿放杀意,秦岩参停下脚步道:“在下乃是越州采药使,秦岩参,小女说王公被毒蛇所咬,特来观视。”
京师太常寺下设太医署,为保证用药,在大唐诸州诸府皆设有采药使,算来秦岩参也可说是朝廷之人。王弈渊闻言睁开眼睛,缓缓道:“放他过来。”
蛮奴闻言收敛了杀意,秦岩参来到王弈渊近旁,看了看地上寸断的蛇身,伤口仿佛被刀剑切断一般。再观王弈渊面色发白,问道:“王公可否让某把脉?”
王弈渊道:“不必。我中的是蛊,现在被封在右臂之中,你可有解。”
秦岩参一听是蛊,不禁皱眉,天下蛊物何止千万种,仅凭一条死蛇,他既无法识得,更无法解得。但听他道:“若是蛊术,秦某实无可解。但某可以行针,助王公封脉。”
王弈渊闻言,此法虽不能解蛊,但多少能争取些时间,便道:“有劳。”
秦岩参随即放下药篓,从怀中取出一布包,层层打开,正是一卷银针。此时忽听得一声雄浑的男声道:“这位先生不必费心了。”
循声望去,只见院外跃出十数名黑衣之人,俱戴着面具。为首之人手持重刀,面具上刻着二十八星宿中的东方三宿,正是“玄牝九野”东方部的星首——苍天使。其身后三人,一人执双锏,一人执长鞭,一人双手藏于袖中,面具上各刻着房宿星图、尾宿星图与心宿星图。其余黑衣人各执不同刀兵,面具上却是毫无雕饰。
王弈渊抬眼道:“原来是你们。”
苍天使哈哈大笑道:“太学令以为是谁?”王弈渊闻言不作回答。
却听双手合袖的心宿使,此时嗔怪道:“王公子好狠的心啊,这么美的雪隐蛇,你眼都不眨就杀了。”闻声是名女子。
一旁身形壮硕的房宿使怨道:“藏了半天,还不是得动手。”说着手腕翻了几下双锏。
王弈渊道:“我与你们有仇?”
苍天使道:“仇倒不算,只是你上月在姑苏杀的那人,正是我部中人,若让你活着离开江南道,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王弈渊想到这一路上,总有匪徒相扰,方知是玄牝之人故意散布谣言引导,淡然言道:“难怪。”
苍天使道:“你也算是一门英杰,这个年纪,修至此境不易。若是愿意入我玄牝,不仅蛊患可解,更能助你王家在京师重振。”
王弈渊闻言,不屑道:“乱臣贼子,也敢妄言。”
苍天使听他此话,亦不怒,只道:“你若不愿归顺,今日自毁丹田,亦可留你性命。”
王弈渊沉声道:“现在走,我不杀你们。”
苍天使闻言,亦沉声道:“既然如此,那黄泉之下,莫要怨恨了。”说着手势一动,身后一众黑衣星官顿时攻了上去。
玄牝之人早已跟踪王弈渊多时,知那蛮奴一身硬功、气力惊人,寻常星官难敌他手,只见房宿使双锏猛出,直取蛮奴,其余星官则从侧位攻向王弈渊。秦岩参见一众人攻来,吓得连番后退进了屋内,王弈渊却是一动不动。
那房宿使所使乃是一对方棱锏,无节无槽,通体黯黑,四面平直,至末端呈锥,名唤“伏生锏”。其双锏各重四十斤,寻常对手,沾之即飞。可那蛮奴双拳迎击,腕上铁环直与伏生锏刚猛相撞,毫不退让。
锏之一用,虽有截、劈、撩、绞等二十四法,但终其根由乃是以力制敌。房宿使往日敌手,极少有人与之力抗,一来刀剑遇锏易损,二来他气力刚猛,不宜硬拼。可如今那昆仑奴,竟是和他打得有来有往,看似蛮力硬抗,实则却隐有章法。武经有谚,“雨打白沙地,锏打乱劈柴”,一时之间,二人互斗之声,如空谷锤铁,巨响不断。
反观侧路攻去的星官,见王弈渊安坐不动,静看蛮奴与房宿使之斗,竟也不知如何出手。忽得一声重击声响,蛮奴被房宿使觑得破绽,一击轰退,王弈渊眉头微皱,左右星官顿时出手。可待四名星官进招杀至时,只见王弈渊左手倏出四道剑指,五尺之外的四人顿遭催喉,倒地当场。其余星官见状,即时停手又退了回来。
尾宿使见状笑道:“你这蛊也没什么用啊。”竟也是名女子。
心宿使不悦道:“若是无用,他早杀过来了,怎会枯坐不动。”话虽如此,但此刻王弈渊究竟中蛊几分,她亦没有把握。雪隐蛇虽是速度极快,但自身却无蛊,毒性亦不高,乃是淬了“冰虫蛊”于其毒腺之内,平时蛊虫不甚活跃,可一旦进入人体,便会在热血刺激下迅速扩散,蚀人经脉,直至麻木瘫痪。
王弈渊当时瞬杀雪隐蛇,又快速将毒血逼出,如今观来,冰虫蛊虽对他有所制约,但并未完全阻断其出剑之力。他终究是六经之境,苍天使不敢托大,言道:“那你不妨让太学令再多见识一点“越析蛊术”。”
心宿使闻言上前一步,左手从袖中展出,多了一个瓷瓶,笑道:“王公子生得如此俊俏,看得我好喜欢,这蛊虫名为‘桃花蛊’,中蛊之后浑身火热,面红如桃花,相信公子一定会喜欢。”
说罢心宿使右手忽然疾射数枚丸弹,蛮奴见飞物来袭以铁腕将之一一挡下,可却在空中爆开了一团团淡淡的粉雾,将蛮奴和王弈渊都笼在其中。不待他们反应,只见众多细小红蚋循着那粉雾袭来。
谢东玹三人原先退于院中角落,此时亦被那粉雾波及,桃花蛊纷纷袭来。危急一刻,忽得侧面一阵风卷,直将桃花蛊击开。三人定睛一看,正是公孙元德。不待三人说话,公孙元德沉声道:“进去。”随后抓起三人,送力抛进屋内。
此时王弈渊身前,亦来了一人,身着深褐华服,掌式连运,将桃花蛊逼退,正是玉衙江南道“太阳楼”的楼主虞敬宗。
王弈渊见此人飞身驱蛊,问道:“尊下何人?”
虞敬宗背对王弈渊道:“太阳楼虞敬宗。”
太阳楼虽不属朝廷建制,但归天子统辖,亦算得同朝之人。且虞家亦属江南儒林,堂号“五绝”,王弈渊闻言道:“会稽虞家。”
虞敬宗道:“正是。王公子先入屋暂避吧。”
王弈渊亦不多言,起身便进了屋内,方将门关上,便口呕朱红,扑倒在地。谢东玹连忙过去将他扶坐好,问道:“王公子你怎样了?”
王弈渊闭目不语,秦岩参道:“他刚才应是强行出招,现在玄炁紊乱,体内蛊虫扩散了。”
谢东玹道:“没有办法了么?”
秦岩参道:“这要是中毒还好,蛊术最是难解,除非有修为深厚之人助他将蛊虫逼出。”
秦瑶先前哪见过这番阵仗,突逢此变,不禁扑到秦岩参怀里,哭道:“阿爹……我好怕……”
谢东玹闻言不禁皱眉,眼下若是公孙元德与虞敬宗挡不住玄牝之人,只怕今日屋中之人将无一幸免。
谢新成此时颤颤道:“东……东玹,这鸡蛋好像破了……”
众人闻言,看向谢新成,只见他手中持着一枚小小的血蛋。此刻那薄如透玉的蛋壳已经龟裂,应是刚才被抛所致,而裂缝之中红光闪烁,竟似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