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峰有高低,人有智愚。愚者茫然,若群行之蚁;智者卓然,若远瞰之鹰。而智之巅峰,莫过天通:其能生而知之,洞察万有。
譬如春皇伏羲,俯仰天地而悟八卦,近察诸事而教万民。
但先天圣人终究极少,更多的凡人,只能靠前人的经验积累成智,这才有了文明与教化,其中便有“师”之一名。
师者,乃集前人之智,以做后人进升之阶。
儒门有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为常见之“师”,即“学”也。
然而有一种“师”,却不只是技艺学识的传授,更是使命的传承,故而亦有“师、父”之称,乃是一脉的传道者。
闻听谢新成问到自己的师父是谁?渺沧海一改不羁之态,忽然认真道:“小子,非是我不愿予你知晓。乃是你一旦听了,便再也无法离开此处。你我虽有师徒之缘,但传此一功即止,大可不必承接我之使命。”
谢新成见他神情如此严肃,便不再就此追问,只道:“师父,我还有一事疑问。”
渺沧海应道:“何事?”
谢新成道:“您和那位前辈,为什么要以我为赌,以您的神通,还有赢不了的人么?”
渺沧海闻言,略有支吾地言道:“我……和那个老鬼,也不是说我赢不了,只不过要费些力气。”
谢新成又道:“那你们赌的彩头又是什么?”
渺沧海道:“黄帝玄鼎。”
谢新成一听此物,瞬间惊诧,但转念一想,如渺沧海这等神仙般的人物,以此为赌也不甚稀奇,只道:“原来黄帝玄鼎竟在师父你这。”
渺沧海闻言,叹了口气道:“原先倒确实是在我这,只不过当年我一时轻敌,被老鬼拿了去。”
见谢新成满脸疑惑,渺沧海转身看着天际,兀自回忆道:“当年我初破十经之境,泰山帝庭找到我,说是有个疯子剑斩天下,九州修行高手被废过半,让我出手阻止。我不想当他们的打手,便以‘黄帝玄鼎一甲子之存’为要,没想到他们居然答应了。也正是此事,让老鬼和我结了百年之怨。”
短短数言,听得谢新成几番吃惊:眼前之人竟是三百年前“义熙剑劫”的阻止者,那至少也近四百岁了,可他如今看着也不过四十出头。而他若三百年前,便已达十经之境,那今日修为又到了怎样的地步?
渺沧海多年以来独来独往,无人吐诉,今日打开了话匣,接着言道:“后来我便带着玄鼎,四处寻法开鼎,转眼到了一甲子之期,却一直不得其窍。为避帝庭讨要,我便带着玄鼎去了高句丽。可后来不知怎地,被中原皇帝得知,竟然带兵来抢,结果惹得帝庭也注意到了。”
谢新成道:“那师父再携鼎离开不就好了。”
渺沧海叹道:“我那时刚摸到点玄鼎的关窍,怕机缘有失,抽不得身,想着将他们打发走了就行。可想不到,那个皇帝小儿居然不死心,又举兵来抢,而帝庭亦派人混迹之中。那次之后,帝庭知不敌我,竟又去找了老鬼,让他来夺鼎。”
谢新成一听,不禁惊讶道:“当年是那个泰山帝庭用玄鼎,让您出手,去阻止那位前辈,后来又让那位前辈出手,去夺您的鼎?”
渺沧海点了点头道:“也是风水轮流转啊。当年我潜心研鼎,精进有限,结果输了老鬼半招,只好把鼎交了出去,想着回头再去泰山拿回来就好。想不到去了数次都找不到,后来才知道,帝庭居然直接把鼎交由老鬼保管,才有了现在的事。”
谢新成听闻原委,不解问道:“师父你为何如此执着于玄鼎,莫非传言玄鼎能开十二经是真的?”
渺沧海转身盯着谢新成,反问道:“你觉得为师,修为如何?”
谢新成忽听他此问,认真言道:“我见过的高手虽然不多,但猜想世间能比师父更厉害的,应是屈指可数。如师父这般,还能修得长生不老的,只怕是凤毛麟角了。”
渺沧海听了,哈哈大笑,直笑得整座瀛洲都在颤抖,而后说道:“能修得长生不老的,倒也不在少数。但能胜过我的,不是屈指可数,是一个也没有。这世上能堪称吾之对手的,唯有老鬼一人而已。”
听闻渺沧海如此狂言,谢新成丝毫不疑,只是对他口中提及的“老鬼”愈发好奇,便问道:“那位前辈又是何人,居然能与师父抗衡?”
渺沧海闻言,收敛了狂意,说道:“他亦是我平生仅见的天才,算来也是我这一脉的对头,若是没他,只怕这世间,会是相当的无趣……”语气之中颇有英雄相惜之感。
谢新成又道:“既然师父你已经登峰造极,那还要玄鼎作甚?”
渺沧海闻听此问,看向谢新成,想了一想,忽然右臂横伸,随即一声哨响之音从洲心青玉山传出。
但见一道黑光自山体破出,直飞入渺沧海手中,却是一把奇形巨刀。那巨刀通体漆黑,刀身之上凹凸起伏,仿佛古木虬根,苍龙现爪。整观之,刀把与刀身浑然天成,只在锋刃之处,能觑得一丝人工之迹。
谢新成虽不懂兵器,但也看得出这柄黑色巨刀,绝非凡品。那刀身透出的气势,直慑人心。只觉万劫不能催其锋,百兵不可挡其锐。便问道:“师父……这是?”
渺沧海道:“此刀名为“九刈”,乃是我这一脉唯一的信物。待你能将它挥动,便是你出洲之时。”
谢新成此时,虽未触碰九刈,但也知这刀,必是极重,绝难挥动。言道:“那师父还是先收起来吧,我怕是一年半载都不可能挥得动的。”
渺沧海哈哈笑道:“今次非是让你试刀,且站稳了。”话音刚落,只见谢新成竟原地浮了起来,周身隐现一层水晶般透明的椭圆球罩。
不等谢新成开口发问,渺沧海携刀冲天而起,直带得谢新成一齐飞向了天际。
极速之下,谢新成眼见周身球罩外,从原本的透明,逐渐泛白,仿佛身入乳海之中。未及细察,只感移速又猛地加快,待九次之后,他已是连破九道气墙,足下瀛洲转眼已成圆点,直看得自己心惊神慌。
待他心神稍定,俯瞰已是身在重云之上。只见那群云卷积如山,仿佛浮于无形之海,形状千奇,明暗百怪。而仰头观视,顶上已无云气,可渺沧海仍然带着他向上疾飞,丝毫没有减速之意。
又过了数刻,渺沧海忽然停了下来,二人已是身入虚空之中,足下云海早已模糊遥远。
此时眼前见得一道弧光,泛着微蓝,曾经的沧海蓝天,俱在这弧光之下,仿佛身在幻境。
渺沧海以手指向上,示意谢新成上观,却见二人头顶尽是一片虚无,无尽的黑暗仿佛深渊,倒悬于上。
此时渺沧海抬手一斩,随即一道长逾百丈的宏大刀气,耀如弯月,直向黑暗而去。
那道巨大的刀气,发出竟是毫无声响。随着它渐行渐远,刀光亦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失不见,那片深渊自始至终毫无反应。
不等谢新成疑惑,渺沧海立时又俯身下冲,直令得谢新成头一阵失衡眩晕。
下冲之际,渺沧海将九刈刀伸于身前,却像是探入了岩浆,刀尖逐渐炙红,凭空燃火。远观二人,正似顶着一柄火红巨刀,自九天之上,直向沧海而下。
这下冲之势,较之上飞,速度快了何止一倍。谢新成来不及惊恐,周身圆障已是火光四起。待见云海之时,那层层云山,未待他们身至,便已纷纷破开让路。
冲不多时,谢新成已看见碧海,也就在转眼之间,二人便迅速落下,裹挟二人的巨大刀气,重重地扎入大海。
瞬间海面炸起千丈惊涛,硬生生被撞出一个海水为底的巨大海坑,周遭数十里,白浪蒸腾,狂浪直传万里之外。
就在谢新成以为他们将要停止之时,渺沧海却势不停留,继续向海底冲去。
在海水包覆下,谢新成见周身那团透明的气障,竟完全将海水隔绝,形如一个气泡,在渺沧海引带之下,直向海底深处疾去。
一入了海中,他们的速度虽快,可比之海面之上时,明显慢了许多。
谢新成四顾所见,初时还能看得众鱼穿梭,后来却越变越黑,直至四周光明尽无,仿佛置身无尽深渊。眼前唯有九刈刀泛着浅光,让其稍有方位之感。
行不多时,谢新成忽觉得呼吸不力,渺沧海似有感应,便停了下来。
只见渺沧海将九刈刀猛地一挥,刀身骤然暴放光耀,一道硕大刀气,直卷得周遭海水急遽翻卷,但很快便又平静如初。
随后渺沧海便腾身而上,又带谢新成回到了海面。
待二人方一落回瀛洲,谢新成顿时跪地呕吐不止。渺沧海将九刈刀触在一块石头上,刀身顿身陷入了石中,仿佛插在了泥土中一般。
渺沧海看着尚在呕吐的谢新成说道:“你不是问我,要玄鼎何用么?”
谢新成此时哪还有力答话,渺沧海兀自接言道:“这四海九天,早已无我不能去达之地。可我上至穹霄之顶,下至碧海之渊,却发现已经去无可去。”
谢新成闻听着,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所以……您是想……借玄鼎……像黄帝那般……打开……天外之天…?”
渺沧海道:“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我要知道这个天地的真相。”
谢新成疑问道:“……这个天地……的真相?”
渺沧海道:“你有没有想过,这天地万物从何而来,又因何而生?”
谢新成闻言,不禁愕然,只因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问道:“天地不是由盘古所开,死后由他的躯体化生而来的么?”
渺沧海闻言哈哈大笑,不屑道:“那不过是儒生们以讹传讹的胡话。”
谢新成头次听说这种言论,便又问道:“那三皇五帝呢?”
渺沧海却道:“那确是有其本尊。”
谢新成疑问道:“师父怎么确定有其本尊?那些不是上古之人么?”
渺沧海道:“因为我这一脉便是从那时传下来的。”
谢新成闻言惊道:“那师父,你得多少岁了?”
渺沧海道:“算来应有九甲子了。”
若是常人听闻此话,定当以为渺沧海是在诳语,可方经历上天入海的谢新成,此时就算是渺沧海说自己一千岁,他也不会觉得不可能。却又问道:“师父之传,既是上古一脉,亦不知天地何来么?”
渺沧海道:“人生之前,便有天地,如何得知。”
谢新成道:“那玄鼎亦是人造,便能知晓了么?”
渺沧海反问道:“你可知,这世上的先天圣人从何而来?”
谢新成不解,疑道:“先天圣人?”
渺沧海道:“你真当凡人降生,能悟出八卦玄机么。”
谢新成道:“师父说的是春皇伏羲?”
渺沧海接着言道:“非唯伏羲,黄帝亦是先天之脉。这世间本有天柱直通上界,引得玄炁充盈天地。先天圣人皆由上界所派,引统凡人,万载如一。可自黄帝鼎开天外天之后,先天圣人的帝位由少昊传到颛顼,竟不知为何,斩断了天柱,绝地天通。自那以后,上界就此隔绝,天地玄炁减弱。你看那座青玉山……”说着示意谢承之,看向岛中青玉一般的百丈高山。
随后渺沧海说道:“绝地天通之前,这世间神兽、灵洲不计其数,这山原有万丈之高。可天柱断后,那些竟一并消失,只残留了少量留在世间。玄鼎自那以后便也被帝庭封存,世间再不得其踪。若非老鬼那次,斩得天下修行高手将绝,帝庭恐怕也舍不得拿出来。”
谢新成疑问道:“玄鼎若是有用,那帝庭为何要将之封存,自己不用呢?”
渺沧海笑道:“你当玄鼎是随便就能打开的么,若非你师父我天纵之才,玄鼎根本无人可启,不然你以为帝庭为何愿意将玄鼎交出。”
谢新成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帝庭当年,为何不自己出手,阻止那位前辈呢?”
渺沧海道:“帝庭有不涉人间荣灭的规矩。要不是老鬼那次专挑修行之人下手,影响到了帝庭,就算死上千万人,帝庭也只会壁上观。何况老鬼那时,已有九经之境,凭他手中之剑,帝庭想要阻止他,只怕要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闻听渺沧海讲述,谢新成却是叹了口气。
渺沧海疑问道:“为何叹气?”
谢新成道:“徒儿是在想,如师父这般修为,若是号令天下,调伏众生,教化万民,世间哪还有什么不平与不公。为何偏偏置身世外,不管不顾?”
渺沧海闻言,哈哈笑道:“教化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