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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5章
    第 45 章

    等評審團準備離開,溫绛又“別有用心”地問了句:“其他小嘉賓任務完成情況如何。”

    評審團翻着打分表:“都還不錯,都是些比較簡單的任務,看起來也是他們平時一直在做的事,所以做起來得心應手,還有一個滿分呢,就是尤琦老師帶的孩子,那碗洗的,都能當鏡子用了。”

    任一宇的臉一下子褪去了顏色,煞白似紙,兩側腮幫子緊繃得厲害。

    他更加确定,溫绛這句問得多餘的話,就是想看他出醜。

    評審團一走,溫绛招呼二人吃飯。

    “言恩,你親手做的,嘗嘗自己的勞動成果?”

    言恩瞥了一眼,翻了個身:“我不吃,我還想多活幾年。”

    溫绛笑笑,提起筷子:“一宇一起吃吧,萬一真就像言恩說的飯不可貌相呢。”

    “溫绛。”倏然間,任一宇發出冷冷一聲。

    他甚至直呼溫绛大名。

    溫绛也是第一次從一個小他六七歲的孩子口中聽到自己的大名,拿筷子的手明顯頓住。

    任一宇居高臨下俯視着他,眼底一片黑沉:

    “如果你對我有不滿可以當面說,沒必要在背後搞小動作害我出醜,但我不信邪,你盡管擠兌我好了,我不會認輸。”

    溫绛淡淡望着他,嘴角始終挂着淺淺笑意。

    他聳聳肩,并未解釋什麽。

    觀衆們坐不住了:

    【這個任一宇真的……惡心!】

    【沒禮貌沒教養的東西,你爹教你這麽跟別人說話?】

    【溫绛怎麽你了,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這孩子沒救了,這麽一比,言恩還挺可愛的,至少能溝通。】

    【任一宇一直在逃避溝通,還胡思亂想給溫绛安了些不實罪名,阿西吧,硬了。我是說拳頭。】

    任一宇說完自己想說的,扔下沉默的二人回了房間。

    言恩漫不經心晃着腳,餘光悄悄看向他離去的背影。

    飯桌上的溫绛卻像沒事人一樣,吃了一口言恩做的黑暗料理。

    言恩驚愕地坐起身子:“你還真吃?!”

    溫绛點點頭:“挺好吃的,就是有點焦味。”

    言恩不可置信沖過去,夾了一筷子送進嘴裏。

    下一秒:“呸呸呸!你是不是味覺有問題?”

    溫绛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可能吧。”

    說完,又夾了一筷子黑暗料理送進嘴裏。

    看着溫绛平和的表情,言恩的小心髒不争氣地亂跳了兩下。

    有人誇我做飯好吃欸!!!

    他說我做飯好吃!!!

    她想起自己以前特意起個大早為前男友準備愛心早餐,前男友笑吟吟接過來還誇她心靈手巧,結果轉身就在垃圾桶裏看到了那份愛心早餐。

    不管溫绛是不是裝的,但她爽了。

    一得意,雙腳晃得更快了。

    她還不死心,興許是想聽更多誇誇:“真的好吃麽,你別騙我,評審團可是說,連嘗的必要都沒有。”

    溫绛擡眼:“這頓飯是做給誰的。”

    言恩皺了眉,思考許久後緩緩道:“你們……?”

    “所以,我覺得好吃就是好吃,別人的意見不重要。”溫绛舉起碗,示意言恩給他盛碗米飯。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太在意他人的看法,會失去自我的。”

    望着那只空蕩蕩的小碗,言恩嘴巴顫了顫,眼中倏然積郁了水光點點。

    別人總說,你不是獨立個體,你要維系整個社會關系,收起那些不招人喜歡的小毛病,也別有什麽個性,你是社會中最不重要的。

    可溫绛卻說,太在意他人的看法會失去自我。

    言恩憋着氣,使勁咽了口唾沫,不着痕跡擦過濕漉漉的眼睛,接過小碗:“吃這麽多,胖死你。”

    下午,嘉賓們接到了節目組的新任務。

    “根據先前的任務打分情況,嘉賓們要根據排名進行抽簽,抽簽內容是接下來的社會生活體驗,而根據排名,可以有一到三次的重選機會。”

    也就是說,倒數第一的言恩和倒數第二的任一宇,沒有任何選擇權,抽到什麽算什麽。

    其實體驗內容都算不上清閑,就算是排名第一第二的小嘉賓經過多次放棄重選後,看到自己的體驗內容也是叫苦連天。

    發傳單?撿瓶子?挫折教育真的有必要麽?

    女模特安顏也道:“今時不同往日,挫折教育已經落伍了。”

    尤琦和餘朝歌同樣持反對意見:“如果能給孩子優渥的生活,為什麽還要他們吃這個苦。”

    只有溫绛,攆着任一宇和言恩去抽簽,似乎對節目組這種“挫折教育”的做法很是贊成。

    言恩不情不願抽了一張,打開一看:

    【工廠生活體驗】

    她那張漂亮的小臉一下子耷拉到地上。

    任一宇打開抽簽,表情肉眼可見的緊繃。

    【服務生活體驗】

    言恩看了眼其他極力反對的嘉賓,噘着嘴問溫绛:“你不去幫我們說話麽,讓我下工廠你覺得合理麽?”

    溫绛卻道:“為什麽不合理?”

    而任一宇的“服務生活體驗”,溫绛特意幫他聯系了景琛,讓任一宇去體驗下藝人助理的生活。

    一聽“景琛”這個名字,任一宇火氣上來了。

    他揉了抽簽紙随手一丢,雙手攥得緊緊的。

    誰人不知景琛,就算不認識看過他的節目也該知道他是個多難搞的人,這世界上好像就沒有他喜歡的人,到了他手裏能有好?不被他扒一層皮能算結束?

    任一宇認為溫绛是打定主意要看他出醜。

    尤琦看着任一宇黑漆漆的臉色,輕嗤一聲,對溫绛道:“溫老師你也表個态,挫折教育就算了,沒必要讓孩子們吃苦受罪。”

    溫绛笑笑:“是挫折教育麽?換個角度想問題,讓他們看看人生百态也好。”

    言恩和任一宇互相對視一眼,知道溫绛鐵了心。

    倆人不發一言,扭頭往公寓走。

    晚上。

    溫绛剛洗過澡,聽到手機傳來的信息提示。

    打開一瞧,是霍卿章發來的短信:

    【在忙?我在節目組樓下,帶了點水果給你。】

    溫绛擡眼看了眼樓上,安安靜靜,不知道言恩他們在做什麽。

    “我出去一會兒,你們不用等我,先睡覺。”

    沒人回應他。

    溫绛倒也不在意,從抽屜裏拿了只小盒子揣兜裏出了門。

    霍卿章的車就停在樓下,高大身影倚着車門,見到溫绛下來,立而站直了身子。

    看着溫绛這陽光青春的一身,不禁感嘆真是個很會搭配衣服的人。

    桔梗色的毛衣、濃藍色的九分褲以及白色的鞋襪,搭配一件米色的短外套,大概只有溫绛這麽穿才不會顯得奇怪。

    但是,等等。

    九分褲?

    溫绛那一聲“代表”還沒叫出口,霍卿章俯下身子把他的棉襪拉高:“你知道現在是一月份麽?”

    溫绛撇撇嘴。

    這襪子提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去參加足球隊。

    霍卿章從車裏拿出兩只泡沫箱遞過去:

    “客戶送來的新品種,軟棗猕猴桃,VC含量比普通猕猴桃更高,你一天至少吃五個。”

    打開,裏面整齊碼放着幾排拇指大小的青色猕猴桃,外表像棗子,表面也沒有猕猴桃的絨毛,滑溜溜幹淨淨。

    “謝謝代表,我收下了。”溫绛抱着盒子,“作為回禮,我也有東西要送你。”

    霍卿章不動聲色,看着他的手在口袋裏摸索一番後,拿出一只牛皮制的黑色飾物盒。

    霍卿章眉尾揚了揚,接過盒子:“稀奇,你竟也會主動送我禮物。”

    “別把人說得這麽小氣。”

    打開盒子,裏面是一枚兔頭造型的領帶夾。

    “今天逛百貨市場時,看到賣領帶夾的店鋪,一眼就相中了這只,覺得應該很适合代表。”溫绛道。

    比起初次收到溫绛的禮物,霍卿章更在意的是溫绛随時随地都會想起他,還為他選了只這麽可愛的兔子領帶夾。

    “多少錢?”霍卿章問。

    “五十塊呢。”溫绛倒也實誠,其實是花五十二元買的,報價時還順便把零頭抹了。

    霍卿章取下現在戴的鑽石領帶夾,佩戴好溫绛送他的小兔子領帶夾:“嗯,真貴。”

    溫绛望着他,不發一言,忽而伸手要去取小兔子。

    霍卿章按住領帶,眉間蹙起:“怎麽,不是說送我的。”

    “我怕代表戴着五十塊錢的領帶夾出去丢人。”

    “丢人也戴,你說的,太在意別人的看法會失去自我。”

    溫绛愕然。

    不敢相信,他說這話時是上班時間,霍卿章竟還挂着直播工作。

    就這麽想看。

    與此同時,公寓裏。

    任一宇站在樓梯頂端,正對着言恩的房間。

    “睡了麽。”他別開視線問道。

    言恩拉開簾子,頂着一頭亂發:“幹嘛。”

    “方便讓我進去坐坐麽。”任一宇問。

    言恩不耐煩地嘆了口氣,讓開身位讓任一宇進去。

    任一宇明顯是有話要說,但性格使然好似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言恩不耐煩了:“想吐槽?告狀?快點說,說完我睡了,明天我可是要下工廠的人。”

    “下工廠”三個字咬牙切齒說出來。

    “你想去麽。”任一宇皺起眉頭。

    “想去的是傻子。”

    “據說社會體驗有三天,我覺得我很難給那個景琛做三天助理,不然,就想個辦法。”

    言恩瞬間來了精神,大眼一瞪:“什麽辦法!快說!”

    “我們合力,把溫绛擠兌走,分配到其他嘉賓手下大概會好過一些。”任一宇認真看着她,一字一頓。

    他本以為言恩定會舉雙手贊成,但言恩卻沉默了。

    她緊蹙着眉頭,手指摳着被子。

    “怎、怎麽擠兌……”再說話時,言恩的聲音已然弱了幾分。

    “溫绛也不是傻帽,不可能處處遭人針對還能樂呵呵留下,只要在鏡頭前讓大家認為他是個不合格的代理家長,什麽也做不好,到時他多半會自責退出。”

    言恩眉頭蹙得更深:“你是說,我們故意搞破壞,針對他……?”

    任一宇輕輕點了點頭。

    言恩摳着被子的手更緊了。

    見她還在猶豫,任一宇站起身:“你好好想想,你一個千金大小姐為什麽吃這麽多苦,配合他,值得麽。”

    說完,扭頭下了樓。

    只剩言恩,繼續沉默。

    另一邊。

    霍卿章看了眼手表,道:“十點了,回去吧,早點睡覺。”

    溫绛抱着兩箱軟棗猕猴桃,點點頭。

    只是剛一轉身,他看到一道高挑身影從樓道門匆匆鑽出來,身形一隐,藏到了公寓樓拐角處的小花園裏。

    這身影他太眼熟了,正是白天質問他為什麽要害他的任一宇。

    溫绛回頭看了眼,确定霍卿章上車後,他佯裝進了大樓,在霍卿章開車離去後學着任一宇鑽出去,輕手輕腳來到小花園。

    漆黑的小花園裏,一道藍光映亮了一張略帶焦急的臉。

    而任一宇并沒發現溫绛就站在身後,還抱着手機,指如疾風。

    節目組有規定,在直播第一天時就要求小嘉賓們全部上交手機。

    溫绛現在想來才意識到,當初任一宇上交的手機只是個模型機。

    任一宇打完字,看到對方的回複後,身體一下子垮塌了,連吸氣聲都漫上一絲顫意。

    他将手機甩到一邊,雙手捂着臉。

    溫绛并沒有窺探他人隐私的惡癖,只是那手機剛好扔到他腳邊,他随意一瞥,瞥到了消息界面。

    對方不知是誰,回複了一條:

    【周三晚九點,瀾海酒店B1012房間,這是我給你的最後機會。】

    而上面的備注是:

    【Benny】

    溫绛并沒拆穿他私藏手機的違規行為,悄悄倒退回去,徑直回了公寓,假裝什麽也沒發生。

    他在被窩裏躺了許久,快十一點時才聽到輕微的開門聲,随即傳來腳步聲,喝水聲,和極輕的啜泣聲。

    哭了麽?任一宇同學。

    溫绛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摸出手機給霍卿章發了短信:

    【代表睡了沒。】

    霍卿章秒回:【沒睡,在等你短信。】

    溫绛:【[被生活鴨垮.jpg]代表,你知不知道英文名叫Benny的人。】

    這一次,過了許久才收到霍卿章的回複:

    【真名羅金文,遠洋控股的老板,手下有多家夜總會和地下賭場。】

    溫绛驟然擡眼。

    地下賭場?

    很難不令人往任一宇父親欠下賭債一事上聯系。

    霍卿章又來了消息:【打聽他做什麽。】

    溫绛:【閑的,愛打聽。】

    霍卿章:【早點睡覺,帶着寶寶的份一起睡足。[微笑]】

    閉上眼,溫绛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翌日。

    當節目組的攝像機怼進房間,預示着嘉賓們該起床上工了。

    言恩打着哈欠,把皮筋往溫绛手裏一塞:“給我紮頭發。”

    溫绛倒是很享受給小女孩紮頭發的溫馨感,也沒怼她,像上次一樣,給她頭發紮得緊,緊的她下意識喊媽。

    任一宇還是老樣子,自己做了早餐後一聲不吭出了門。

    社會生活體驗正式開始,作為代理家長,有必要跟着他們去看看體驗環境。

    節目組為言恩聯系的工廠是一家專做零部件的代工廠,規模小,就幾個鐵皮大棚建成的廠房。

    一進門,裏面又髒又擠,老舊的燈泡表面覆蓋着厚厚油污,導致整間工廠都是昏黃色。

    穿着工服的工人來來往往,見到攝像機也絲毫不為其駐足停留。

    言恩跟在溫绛身後,聽着工廠長喋喋不休,嫌棄地四處張望。

    沒走兩步她就要停下來拿濕巾擦擦自己的皮鞋,抱怨着:“這是人住的地方?豬圈都比這幹淨吧。”

    不僅如此,大棚裏不通風,僅靠幾臺中央風扇,機器運作産生高溫,即便是冬天也熱的人汗流浃背。

    溫绛的毛衣領口都濕成了深色,太熱了。

    言恩更是抱怨沒完,擦着汗道:

    “我不在這啦,給我換個工廠,要那種專門給月餅掃粉的工作。”

    溫绛沒理她,遠遠看向工作區的工人們,見他們忙得熱火朝天。

    見到廠長,偶爾有工人會敷衍地打個招呼,只有機器前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工人,正拿着一顆螺絲細細打磨,旁若無人。

    言恩不敢相信:“都什麽年代了還有這種半自動化産業,這都沒倒閉也是奇跡。”

    事實上這工廠的确面臨倒閉,就因為他們信奉手工打造更精致,追求工匠精神,導致生産速度慢,趕不上客戶需求,訂單日益減少。

    來送工作服的工人聽到言恩的抱怨,憨厚笑笑:

    “機器固然快,但終歸比不上人工精致,你看那位老師傅,他做了四十年的螺絲,比機器的誤差還小。”

    言恩很不屑,眉眼一挑:“我已經十九歲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騙到的年紀了。”

    比機器還準确?開玩笑呢?

    工人笑笑,岔開話題:“上工要穿工作服,我們這臨時沒有合适你的尺碼,可能有點大,你将就一下。”

    “我不穿,綠了吧唧的難看死了。”言恩站了半天累了,想坐下,一打量這髒兮兮的椅子,煩躁極了,“什麽破地方,祝你們早點倒閉別來禍害人。”

    溫绛接過工作服往她手裏一塞:“體驗任務有最終考核,如果考核不通過你就得多待幾天,把工服穿好,虛心向老前輩請教。”

    言恩憤憤瞪了他一眼,扯過工作服。

    溫绛和廠長寒暄了幾句,和他挑明言恩的性格家世,并道:“不需要照顧她,把她當成普通工人就好。”

    說完,和廠長打了招呼後離開了。

    出門的瞬間,他聽到了言恩的尖叫聲:“我不穿!為什麽要穿工服!我的衣服髒了又不用你們洗!走開啦!”

    他無奈地搖搖頭,打了車直奔景琛的工作室。

    比起言恩,任一宇的工作雖然沒那麽累,但也好不到哪裏去,畢竟他面對的是出了名的傲嬌怪。

    溫绛趕到的時候,景琛坐在轉椅裏,擦拭着他的大提琴,旁邊站着任一宇聽他訓話:

    “聽說你們這次體驗有最終考核,我先聲明,我這一關沒那麽好過,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事,在做我助理期間,你不能傳出任何緋聞,否則我會随時中止合同。”

    任一宇攥緊了背包帶子,輕點一下頭。

    景琛擡起右手。

    任一宇沉默。

    景琛重重嘆了口氣,抖了抖右手:“眼睛長來喘氣的?”

    任一宇這才後知後覺,倒了杯熱水遞過去。

    景琛的手,微微顫抖。

    他忽而舉起杯子将熱水潑到任一宇手邊,精致的眉眼狠厲一挑:“看來你的眼睛真是長來喘氣的,我在擦琴,需要工具,你給我倒水?”

    任一宇深深低着頭,手指發了狠,使勁擦拭着濺到手上的熱水。

    良久,他緊抿起嘴唇,背上書包扭頭就走。

    愛誰誰,不伺候了。

    背後傳來景琛一聲冷哧。

    一出門,撞見了溫绛。

    他頭也不回闊步往外走。

    “去哪。”溫绛叫住他。

    任一宇深吸一口氣,臉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麽折磨我,開心了?你的朋友不是很多麽,偏要給我安排這樣一個大牌男,搞我對不對。抱歉,我不幹了。”

    不管旁邊還有幾臺攝像機怼着拍,他今天就要把這張桌子掀了。

    “随便你,景琛老師不缺你一個助理,你本來也是多餘的。”溫绛笑笑,“但現在,不是他需要你,是你需要這份工作。”

    任一宇的腳步倏然頓住。

    想起昨晚Benny發給他的消息,像刀子一般,如果還是出頭無望,他就只能走上最後的絕路。

    那條令他忍不住失聲痛哭的絕路。

    “任一宇,我想告訴你,其實,這就是現實。”溫绛放輕了聲音,“所以我希望,你将來可以做主動選擇的那一個,而不是被選擇的那一個。”

    曾幾何時,那個資助他的神秘人也是這樣對溫绛說的。

    學習表演的日子何其艱苦,為了舞臺表演練習到腳筋撕裂,溫绛真的想放棄了,他也曾經認為神秘人并非真心實意想幫助他,就是拿他消遣,直到神秘人對他說出這句話,他記了很久,一直到現在。

    或許是真正實現這句話時,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任一宇沉默許久,緩緩垂下手。

    他轉身重新進入了景琛的工作室。

    屏幕前的霍卿章聽到溫绛這句話,忽而停下了手頭工作。

    他緩緩擡眼,思考着這句話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好像,他曾經對一個資助過的小孩說過。

    小孩受不了苦想放棄,他很生氣,在電話裏告訴小孩,希望将來他可以成為去選擇的那一個而不是被選擇的那一個。

    那個小孩叫什麽來着。

    溫殊。

    是的,是這個名字。

    溫殊,溫绛。

    巧合?擁有一樣的姓氏。

    霍卿章倏然擡眼,立馬拉開抽屜翻出溫绛的信息記錄。

    生日一欄寫的是1999年7月16日。

    一模一樣的出生日期。

    寒意在空氣中彌散開。

    溫绛剛回到公寓,鞋子還沒脫,接到了節目組的電話。

    “溫老師你快來看看言恩吧!她瘋了!把廠房搞得一團糟!我們誰勸也不聽。”

    溫绛沉默片刻,穿回鞋子趕往工廠。

    還沒進門就聽到言恩的尖叫聲,以及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甚至是節目組那十幾萬的設備都被她扔了出來,摔在地上瞬間裂開蜘蛛網。

    溫绛皺着眉望着這滿地狼藉,悄聲問旁邊工作人員:“出什麽事了。”

    工作人員耷拉着嘴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老工人教她做一些簡單的工作,但她說什麽也不肯,到現在還沒換工服,老工人批評了她幾句,這不,開始了。”

    直播間的觀衆都懶得罵她了,權當看笑話。

    “你說她怎麽這樣啊……”工作人員無奈扶額,只恨何導當初看走了眼。

    溫绛徐徐看向廠房內,見言恩披散着頭發靠在牆角,嗚嗚咽咽,旁邊還有幾個大叔大嬸滿面愁容,怎麽勸也不聽。

    溫绛問廠長要了套工作服穿好,徑直走進廠房,站在言恩身邊:“擡頭。”

    言恩雙手抱着腦袋,長發遮住臉:“不要!我現在很醜,你走開啦!”

    溫绛嘆了口氣,扯下自己綁頭發的皮筋,在言恩身邊蹲下,一手劃拉着她的頭發攏成一把。

    這一次言恩沒有反抗,好像溫绛在她身邊時她才會收起滿身尖刺,算不上乖巧,但至少能溝通。

    溫绛給她綁了個松松的高馬尾,她頭發太細太軟,不大一會兒皮筋就滑落,頭發再次散開。

    旁邊一位大嬸見狀,悄摸摸從溫绛手裏接過皮筋,手法娴熟攏着言恩的頭發,發絲穿過指縫,很快就綁出了一條漂亮的魚骨辮。

    大嬸端來鏡子,笑得眉眼彎彎十分和藹:“小妹妹快看看你的新發型,你好漂亮呀。”

    言恩聽聞,讪讪擡頭。

    鏡子中,蒼白的小臉上挂着倆紅紅的眼圈,鼻子像顆朝天椒,和本人一樣潑辣。

    她噘着嘴,轉動腦袋看了看側面形象,随即接過鏡子,仔細打量着裏面白淨可愛的小美女。

    “嗯……還挺好看的嘛,可比溫绛你的手藝強多了,溫绛你好好學學,以後也給我這麽紮。”

    沒有人指責她摔了十幾萬的設備還把廠房弄得一片狼藉,大家都在默默收拾,或者圍着言恩誇她漂亮。

    溫绛站起身環伺一圈,對言恩道:“今天我陪你一起體驗生活,你現在穿好工服,向老前輩虛心請教工作。”

    言恩一扭頭:“憑什麽。”

    “如果你今天能學會其中一個項目,我就向大嬸請教怎麽紮頭發。”

    言恩沉思着,良久,也跟着站起身,不情不願接過工作服:“說話算話。”

    可對于言恩來講,學會和學好是兩個概念,溫绛只說讓她學會,至于能做到什麽程度就看天命了。

    她在磨洋工,即使是最簡單的疊螺絲釘的包裝盒工作也是馬馬虎虎得過且過。

    她疊過的盒子,多半要其他工人重新返工。

    溫绛就跟在那位有四十多年經驗的老工人身邊,仔細觀摩學習他如何打磨螺絲、測量尺寸。

    看起來簡單,可要他上手試驗時,他才明白這看似普通的工作是需要經驗堆積的。

    言恩心不在焉地疊着紙盒,時不時擡頭看一眼溫绛。

    都兩個多小時了,溫绛依然保持那個動作一動不動,寬松的工作服下隐隐能看出小腹的凸起。

    言恩敲敲酸痛的腰,嘟哝着“有必要這麽拼命麽”。

    正磨着洋工,她忽然瞥見廠房門口多了幾個男人。

    其中幾人西裝革履,胸前別着某銀行的工牌,廠長和幾個老工人跟在他們身邊,滿臉堆笑點頭哈腰。

    聽旁邊大嬸聊天,說廠子資金周轉不開,向銀行提起借貸,那幾人是負責銀行貸款的檢閱員,這次是來了解工廠情況和風險評估的。

    只是大家心裏都清楚,上一家銀行來時,以工廠存在倒閉風險為由拒絕了他們的申請,這次來,大同小異。

    言恩更顯得心不在焉,幹脆擡起頭看起熱鬧。

    工廠長佝偻着腰跟在檢閱員身後,為他們詳細介紹工廠的運作情況,以及未來發展規劃。

    其中一個年紀稍大點的檢閱員走到溫绛和老師傅的機器旁,看着二人純手工打磨螺絲,即便來了人也絲毫沒有被吸引。

    檢閱員眉頭深深蹙起,搖搖頭:“都什麽年代了還沒實現全自動化生産線,這樣手工打磨螺絲,跟得上客戶需求麽?”

    和言恩剛開始一模一樣的說辭。

    廠長笑得憨厚:“別看咱慢,但慢工出細活,這些老師傅個個都有幾十年的從業經驗,那手藝比機器還精準呢!”

    另一老工人搓搓手,跟着附和:“機器再快可還是會有誤差,咱們老師傅可以将誤差固定在零點二毫米以內,慢是慢,但我們可以加班趕工。”

    檢閱員滿臉高傲,忽然從溫绛手裏奪過一顆打磨了一半的樹脂螺絲,撚在指尖觀察一番。

    他發出一聲嗤笑,傲慢的将螺絲扔在地上,大腳踩上去劃拉兩下,聲音輕佻:

    “瞧瞧,我用腳都比你們手做快,我看你們這工廠,也沒有貸款的必要了吧,我們銀行不是慈善機構,不可能看到這種風險極大的工廠還願意批貸給你們。”

    廠長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殆盡。

    “王主任,您再考慮一下,我們家出産的螺絲沒有人說不好,五十年了,沒有産生過一次質量問題,咱們這裏的工人很多都是殘疾人,我也不說自己多偉大,就是想給他們提供一份生活保障,況且這是我父親的遺産,不能看着他砸在我手上。”

    檢閱員翻了個白眼,不耐煩的重重嘆一口氣:“實話說了吧,要不是我們銀行為了年底的最佳支行評選工作,有五十億的貸款任務,我根本都不會下榻你們這小工廠,連個正經的中央空調都沒有,我看我這次來,純屬浪費時間。”

    說完,檢閱員一甩衣袖,轉身要走。

    可憐的老廠長肉眼可見的紅了眼眶,忙跟着去追。

    檢閱員更不耐煩,他停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廠長的鼻子:“這事哪說哪了,我還是那句話,你們想貸款,不夠格。”

    “王主任!王主任!我求求你了!你再考慮一下!”

    就在廠長的央求聲中,一聲巨響引起了衆人注意。

    衆人循聲望去,發現聲音來源是言恩腳邊碎成幾片的瓷杯。

    接着,梳着魚骨辮的小丫頭從地上撿起那顆被不屑扔掉的螺絲釘,邁着大步、腳底生風,幾步來到了檢閱員眼前。

    “我一直不說話你當我是啞巴對麽?”她瞪着一雙好看的杏眼,柳葉細眉斜斜挑起。

    檢閱員皺了眉:“做什麽。”

    言恩舉起手中的樹脂螺絲釘,高聲問道:“這是什麽。”

    檢閱員眉頭斂得更深:“螺絲釘。”

    “我問你,你會做麽?”

    檢閱員嗤笑一聲,彈了彈胸前的工牌:“抱歉,我不會,可我也不需要會,這才是我的工作。”

    “對!你不會,所以你不懂一顆小小的螺絲釘對這個社會來說意味着什麽,你嘲笑我們手工落後,可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全自動化生産機器離不開這小小的螺絲釘,你更不懂任何行業需要的都是這種工匠精神。”

    言恩的聲音有些尖銳,刺的檢閱員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如果一枚螺絲釘有細微的誤差,帶來的可能是飛機墜毀、航母沉海,是整個社會的瓦解崩塌,你憑什麽瞧不起手工制作可以做到分毫不差的螺、絲、釘!”

    檢閱員沒料到這丫頭如此伶牙俐齒,竟一時被她唬住,瞪個大眼像極了被扼住喉嚨的牛蛙。

    溫绛看着舌戰群儒的女孩,愣了許久,忽而低頭抿嘴笑了。

    “這款,你愛批不批,我爸爸有的是錢,可以養活十幾家這樣的工廠,但我就是想告訴你,少給我狗眼看人低,你還不尊重溫绛,你搶他的螺絲釘,你憑什麽搶他的螺絲釘!”

    言恩步步緊逼,唬的檢閱員連連後退。

    檢閱員咽了口唾沫,徐徐看向那些還在崗位上兢兢業業的老工人,他們絲毫沒有注意這邊的紛争。

    “沒錯,現在科技很發達,AI智能已經在逐漸取代各行各業,可你知道,智能機器和人類相比,缺少的是什麽麽。”

    檢閱員愣愣搖頭。

    言恩輕笑一聲:“是溫度。熱愛的溫度,夢想的溫度。”

    檢閱員再一次斂了眉。而這一次,他的眉間不再有任何的不耐煩。

    言恩深吸一口氣,看向那些穿着破舊工作服的老工人們:

    “這個道理在你來之前我還不明白,直到我看到年邁的廠長向年輕的你放下尊嚴點頭哈腰,就為了守住他爸爸幾十年的心血,我又看到被我搗騰得亂七八糟的廠房,是這些老工人在默默收拾,還為我紮頭發,對我沒有半句斥責,我才明白,是熱愛和夢想支撐他們放下一切怨念。”

    “哪怕我剛來的時候,對着這些手工螺絲說了和你一樣的話。”

    檢閱員緩緩看向周圍。

    那些年邁的、身患殘疾的老工人,守在他們的崗位日複一日,做着枯燥無味不斷重複的工作,可即便如此,這家工廠也從未出現過質量問題。

    他們完全可以采購新的全自動化設備提高效率,但他們認為,他們手中這小小的螺絲釘承載着整個社會的安危,馬虎不得。

    是工匠精神!

    檢閱員愣了許久,瞳孔劇烈顫動。

    過了快一個世紀,他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

    他從腋下抽出合同書交給廠長:“這是貸款合同,回去後我會向支行長說明貴工廠的情況,希望你們繼續延續這份精神,要努力要加油。”

    此話一出,廠長那張飽經風霜的老臉蒙上一層喜色,随之而來的是眼眶中不斷滾動的水漬。

    他不停點頭,握着檢閱員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謝謝”。

    合同正式簽約,兩人握手告別。

    檢閱員一走,工人們紛紛圍上來,對着言恩鼓掌感謝。

    “小姑娘你嘴巴太厲害了,這麽難搞的人物都被你說動了。”

    “我聽着都要哭了,是啊,要不是因為喜歡,怎麽可能在這廠子裏待這麽久。”

    彈幕集體飙淚:

    【哇!言恩妹妹今日真是出乎意料,對她改觀了。】

    【事實證明,溫绛的決定是對的。】

    【厲害厲害[大拇指]我願稱之為最強嘴遁。】

    溫绛在一邊輕輕鼓掌,事實證明,他沒有看走眼。

    言恩挑着眉眼,嘴角是克制不住的得意笑容。

    嘿嘿,被表揚啦!

    我真了不起~

    午飯時。

    工廠沒有食堂,工人們多是自帶午飯,或者交錢請工廠統一訂餐,月底給他們一筆餐補。

    他們沒有吃飯的地方,一般都是守着這髒兮兮的廠房席地而坐。

    溫绛領了他和言恩的盒飯,言恩一看裏面簡單的白菜土豆,沒了胃口,拿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戳着米飯。

    旁邊大嬸見狀,從自帶午餐中挑了幾塊精瘦肉送進言恩餐盒裏,笑得和藹:“小孩子現在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缺了營養。”

    言恩愣了許久,弱弱嘟哝着:“我都十九歲了……”

    一旁的大叔也把自己腌制的小鹹菜分了一大半給言恩,笑得滿臉褶子:“孩子,多吃點飯,不然到了下午容易餓。”

    溫绛望着自己的滿素飯盒,實在是沒有什麽能分給她的。

    言恩還是那樣,戳着米飯,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良久,聽她輕聲道:“幹嘛對我這麽好,我又沒做什麽了不起的事。”

    大嬸嗔怪道:“啥話!我要是你爸媽,有你這樣女兒,我高興的都能升天,又漂亮又懂事,誰不喜歡呀。”

    言恩戳米飯的手倏然頓住。

    她的聲音漫上一股晦澀:“可是我爸媽,并不這麽想……”

    她長長嘆了口氣:“要是為我感到驕傲,怎麽會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電話也不打一個,我給爸爸發消息,十次能有十次不回,我看到好玩的視頻分享給媽媽,她也只會說,少看手機多讀書。”

    言恩擦了把眼睛:“就連上大學,都是我一個人拎着行李箱去報道,我笨啊,我什麽也不會,報道當天就鬧了笑話,看到別人都有父母幫忙,我好羨慕啊。”

    她的聲音充斥着濃濃的委屈。

    溫绛抿了抿嘴唇,忽然也想起自己的爸媽。

    如果他們還在世,應該也是他人口中“別人家的父母”。

    他又想起接到言恩發瘋電話趕來時,工作人員苦哈哈地問“她怎麽這樣”。

    重要的不是“她怎麽這樣”,重要的是“她為什麽變成了這樣”。

    日日夜夜的無理取鬧,只是為了父母那短暫的視線停留,可即便這樣,父母的生活重心也全部放在了工作上。

    不知道女兒讀哪個班級,不知道女兒初潮的日子,就連買衛生巾都是她自己無頭蒼蠅一樣随便選了一堆,用得上用不上的,就這樣流着血惶惶不安地度過了幾天。

    高燒昏迷前,她想,要不就這麽死了算了。

    可媽媽一通來電,讓她又對生活産生了無限憧憬

    想得到愛,很難麽。

    後來找的男朋友,每一個她都付出了真感情,可結局永遠是被抛棄。

    溫绛味同嚼蠟,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

    是言恩讓他懂得了,父母的陪伴勝過千山萬水,原生家庭的影響,會伴随孩子一生。

    成長中缺失的,要用一輩子來療愈。

    溫绛不免又想到:那任一宇呢,又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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