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夕陽西下,令儀和女孩揮手道別。
“累不累?”溫绛詢問令儀。
令儀手裏攥着那塊幾乎融化的巧克力,沉默地搖搖頭。
“寶貝在想什麽?”見小孩難得的沉默,溫绛倒是好奇起來。
令儀邁着小短腿走得急匆匆,良久,她仰起頭,小臉寫滿急切:
“媽媽,我們不可以讓小姐姐來我們家住麽?”
她不知道“收養”這個詞,但大概是這麽個意思。
溫绛尴尬啊。
說不可以,在令儀匮乏的認知裏會顯得自己很冷血;說可以吧,實際意義上又做不到。
這個小姑娘真是問了個讓人進退兩難的問題。
見溫绛不出聲,霍卿章知道他是被問到了。
霍卿章輕輕把小孩抱起來,揉揉她的小卷毛,輕聲道:
“當然可以。”
小孩眼睛倏地亮了,睜得大大的:“那我們去和小姐姐說好不好。”
霍卿章擡手刮刮她的小翹鼻:“可是,小姐姐不願意走。”
令儀不服氣:“爸爸沒問她,怎麽知道呢。”
“你知道麽。”霍卿章抱緊孩子,“其實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小姐姐要是想丢掉自己的弟弟沒人會怪她,可她還是走到哪裏都帶着弟弟,為什麽。”
令儀咬着小手指,搖搖頭。
“因為弟弟是她唯一的家人了,家不是房子也不是漂亮的露臺,而是有家人在的地方,她不願意丢下弟弟,是因為這就是她的家。我們對她來說,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以被任何人取代。”
“可家人不能。”
這個回答或許太深奧了,令儀只能理解為小姐姐不喜歡和他們住在一起,只想和弟弟在一起。
但這個回答,讓溫绛想起曾經的自己。
出道後一舉成為娛樂圈頂流,賺得盆滿缽滿,買了漂亮豪華的大房子,可還是覺得自己像一葉扁舟,于汪洋大海中漂泊着,找不到方向和目标。
霍卿章的出現,讓他确定了自己的方向,也終于有了歸宿感。
溫绛抱住霍卿章的手臂,臉蛋貼在他的肩膀,緊緊依偎着。
霍卿章還以為是溫绛覺得自己被冷落不開心了,騰出一只手攬過他的肩膀,對令儀道:
“如果讓令儀離開媽媽去一個更豪華漂亮的大房子裏住,那裏還有比媽媽更美麗優秀的人,你願意麽。”
令儀立馬搖頭、搖頭:“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哦明白了!
所以小姐姐才不願意離開弟弟,因為沒人願意離開自己的家人。
自己也絕不能和媽媽分開!
她張開蓮藕般肉鼓鼓又小巧的手臂:“媽媽,抱抱。”
“讓爸爸抱着吧,媽媽抱了你一路很累了。”
令儀:“嘤,好吧。”
晚上。
霍老爺子打來視頻電話時,溫绛剛帶着令儀洗完澡。
小豆丁被柔軟的白浴巾包裹着,只露一張圓乎乎的小臉蛋,幾根小卷毛調皮的從浴巾邊緣探出來。
濃黑的睫毛如曜石,光澤美麗。
“哎呀,令儀剛洗完澡麽?我寶貝真漂亮,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麽可愛的小朋友?”
老爺子不過才兩天沒見到令儀,想的不得了,吃飯念叨體檢念叨做夢都全是小豆丁。
令儀笑得眉眼彎彎:“太爺爺,令儀也想你了。”
“真的假的,別不是逗太爺爺開心呢。”
小孩一聽,立馬裹着浴巾下了床,那小短腿一時踩不到地,跟攀岩探險一樣來回晃悠着。
好不容易下了床,她從小包包裏翻出糖果店老板送給她的星星糖果。
這次她爬不上去了,只能站在床邊,把糖罐推到鏡頭前:
“是好心阿姨送給令儀的,令儀沒舍得吃完,要留給太爺爺還有爺爺奶奶一起吃。”
小孩說話不是很利索,這一句說了很長時間。
老爺子全程沒打斷,盡管猜到她接下來要說什麽,但還是耐心聽完她說的最後一個字。
溫绛這老母親心都要化了。
多好的小家夥呀,明明自己饞得要命,這一路看了N次糖罐,口水都在嘴角搖搖欲墜,但還是決定要留給家人一起分享。
“謝謝我們小寶,太爺爺最喜歡吃這個糖了,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吃好不好。”
令儀:“嚎!”
老爺子沒說兩句,忽然招呼霍父過來,說自己有點事要暫時離開,讓霍父先陪小寶說說話。
待老爺子離開,霍父和令儀打完招呼,讓溫绛把令儀支開,他有事要告訴二人。
見霍父這嚴肅的表情,溫绛心中升起不安的預感。
令儀被安排去給她的小兔子玩具喂飯飯,霍父猶豫許久才道:
“其實是,你們爺爺這幾天體檢,結果……不太好。”
霍卿章眉頭一皺:“具體說說。”
“老爺子年輕時就有高血壓的毛病,而且這些年屬實為了公司操勞太多,忽視了這毛病,導致現在動脈硬化,已經确診為冠心病了。”
霍卿章和溫绛幾乎是同時怔住。
老爺子現在八十九歲高齡,冠心病又無法根治,只能靠手術和藥物保守治療,但他這個年紀做支架手術的風險和難度極大,所以他自己的意思是:
“手術不做也行,反正也沒幾年活頭了,所以你們別再氣我,讓我盡可能父母活兩天,陪陪我的小寶貝。”
雖然溫绛知道老爺子不是霍卿章的親爺爺,但這麽多年,他也感受得到老爺子對他們一家的關心和疼愛,聽到這個消息還是不免心痛。
而且,令儀非常喜歡太爺爺,如果哪天太爺爺走了,她也會很難過。
可是,人生本就是聚少離多,終有一天都會離開的。
令儀這種心思細膩又共情能力強的小孩子能受得了麽。
她哪裏知道死亡的意義。
溫绛看了眼還在給小兔子喂飯的令儀,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正樂的咯咯笑。
“先不要告訴令儀,勸勸爺爺盡量接受手術。”溫绛低聲道。
霍父點點頭:“我心裏有數,啊對了,你們在那邊也要注意安全,早點回國。”
挂了視頻,令儀一歪頭:“不和太爺爺說話了麽。”
霍卿章道:“太爺爺睡覺了,明天再給他打電話好不好。”
令儀乖巧點頭,拎着她的小兔子颠颠跑過來,對着已經挂掉視頻的手機揮揮小手:“太爺爺晚安。”
随後往媽媽懷裏一靠,迷瞪着眼睛道了句“爸爸媽媽晚安”,便開始打起瞌睡。
等小孩睡熟後,溫绛一手托着她的後腦勺,動作極輕将她安放在床上,給她換好睡衣,接着沖霍卿章使了個眼神,示意他跟過來。
霍卿章起身,跟着溫绛來到陽臺,輕輕關上陽臺的落地窗。
陽臺上擺了一套中古風情的桌椅,旁邊的漂亮鐵圍欄上被玫瑰藤蔓攀附着,如血般的紅玫瑰昂揚在夜風中,微微拂動。
遠遠眺望,可以看到繁華的政府大樓在燈光掩映着一派輝煌,但不遠處就是被炸毀的軍事基地,還沒來得及修葺,屋頂早已不翼而飛,只剩殘破的鋼筋水泥肆意張揚,表面布滿密密麻麻的彈孔,觸目驚心。
霍卿章從背後抱住溫绛,裹挾住他微涼的身體,在他耳邊輕聲問道:“冷不冷。”
溫绛單手托腮靠在圍欄上,雙眸中映着點點星光。
他搖搖頭,稍稍側過臉,将身體往霍卿章懷裏靠緊了些:“明明是家庭旅行,但好像也只有我和寶寶在玩,今天都沒聽你怎麽說話,不開心了麽。”
溫绛說的也是實話,這一路,霍卿章完全充當了一個提包抱孩子的工具人,就連溫绛和令儀吃冰激淩都沒他的份兒,因為他騰不出手。
霍卿章收攏了雙臂,下巴輕輕擱在溫绛肩頭,聲音溫柔似四月春風:
“開心,看到自己的愛人和孩子展露笑容,我怎麽會不開心,你們就是我的全部。”
溫绛嘆了口氣,往屋裏瞧了一眼。
令儀蓋着她從家裏帶來的小毯子,整個人睡成了H形,毫無形象。
“看來令儀是真累了,以往這個時候她還精神着呢。”
霍卿章笑笑,明知道令儀聽不見,還是習慣性壓低聲音:“可能從她出生到現在還沒走過這麽多路,那麽短的小腿,還要倔強追上爸爸媽媽的步伐。”
溫绛收回視線,再次眺望遠方,若有所思道:
“都不知道帶她來這裏是不是個正确選擇,明明其他有錢人家的小孩都是漫步在繁華的城市街頭,見證這個時代不同的輝煌,但令儀,跟着上坡下坡,看到的都是殘垣斷壁,還有戰争帶來的傷痛,失去父母的小孩子……”
霍卿章親了親他的頭頂:“沒關系,世界本就不止一面,見過傷痛才更能明白和平的意義,才會更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生活。”
這個小家夥和媽媽一樣,都是感性人兒。
溫绛轉過身,雙手攬住霍卿章的肩膀,依偎在他懷中:“對不起,這兩年一門心思都在令儀身上,忽略了你。”
霍卿章撫摸着他的後腰,輕笑道:“聽到你這麽說我就很開心了。”
溫绛揪住他的衣襟,聲音挾帶幾分羞赧:“那,女兒有了,你想不想再要個兒子。”
“如果是我生,我希望兒女雙全,但如果是你生,不要了。”霍卿章幾乎是不假思索道,“不想你身上再多一道刀口,舍不得。”
溫绛笑容加深,臉埋進他頸間:“那我們就好好把令儀養大,你希望她将來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霍卿章陷入沉思。
父母對于子女的希冀,大多是成龍成鳳,退一步講也要永遠健康快樂。
但霍卿章卻道:“希望她成為一個善良的人,具備獨立思考的能力,活出自我。”
“會的。”溫绛道,“她本就是個溫柔善良的小朋友。”
燦爛星空下,廢墟與繁華交相掩映,構築了這座擁有最古老歷史的首都。
一周的時間,一家三口幾乎把整座大馬士革轉了個遍。
在這裏,令儀也見到了她從未見過的世界,他們遇到的每個人,都毫無保留的對他付出了溫柔和善意。
令儀不知收到多少陌生人送來的小禮物,她來時背的那空蕩蕩的小熊背包此時已經滿滿當當,鼓的都拉不上拉鏈。
這裏面,有漂亮的糖果罐,有好聞的玫瑰精油,還有吃了一半的烤花生。
裝花生的時候,令儀小手一抖,花生撒了一地。
令儀顫巍巍蹲下身子,一顆一顆撿着花生重新裝進油紙包裏。
溫绛下意識握住她的小手,告訴她:“髒髒,不要了。”
令儀頭一歪,不解:“可是媽媽,這不是小哥哥送給我的禮物麽。”
溫绛尴尬。
是禮物沒錯,但擱了這麽多天早就不能吃,現在又在地上滾了一圈,變成了徹徹底底的垃圾。
令儀撿起一顆小花生,寶貝地雙手捧起來:“如果我送給別人禮物,別人扔掉了,我會很傷心的。”
她堅信:“別人是因為喜歡你才會送你禮物,對不對媽媽。”
被一個兩歲半的小孩教育了,溫绛又好笑又尴尬。
“令儀說得對,要珍視別人相送的禮物啊。”溫绛笑着揉揉孩子的小腦袋。
可能在他人看來,小小花生不足為奇。
但對于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孩子們來說,或許這是他們寶貴的一頓晚餐,願意餓着肚子送出自己的口糧,在他們眼裏,令儀雖然陌生,但一定也是非常珍貴的陌生朋友。
雖然已經深秋,但大馬士革晝夜溫差極大,昨天令儀穿太厚,走得滿頭都是汗,晚上又冷得厲害,回來後打了好幾個噴嚏。
溫绛給她買了點小兒感冒藥吃,這一晚也沒怎麽睡好,三五不時就要醒來試試令儀的體溫生怕她感冒發燒。
好在小家夥會說話後身體素質日漸好起來,令人惴惴不安的感冒最終也只是以幾個噴嚏化解。
溫绛不禁在想,自己的爸爸媽媽當時到底有多辛苦才把他養大。
索性今天,溫绛給令儀找出薄薄的春裝,是一條卡其色燈芯絨背帶小裙子,內襯是雪白的高領薄衫,再給她紮個漂亮的魚骨辮,妥妥的小天使寶寶。
明天就要離開了,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給這片美麗的土地。
而當地恰好有霍卿章公司的合作夥伴,他們一家人特意邀請霍卿章去他們家裏做客。
據說,大馬士革百分之八十的地區都遭遇過轟炸,但他們家所住的區域是為數不多的幸運地區。
地方也不遠,就隔了兩條街。
溫绛和霍卿章決定走過去。
盡管在大馬士革待了半個月,可小令儀就是有好不完的奇,一如剛踏入這片土地時,對周圍一切充滿新奇感,被爸爸牽着小手,小腿晃晃悠悠走得緩慢,小腦袋也到處環顧。
她甚至都沒霍卿章的小腿高,霍卿章只能微微俯身,配合女兒的節奏,走一步停一步。
倏然,小孩奶聲奶氣叫了聲:“小哥哥。”
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衣着褴褛的小男孩拖着比人還大的電器紙箱子,腳上穿着一雙斷了帶的女士拖鞋。
是他們第一天入住酒店時在門口賣花的小男孩。
他也認出了令儀,剛才還拖着紙箱步履艱難,但下一秒便挺直了腰板,甚至故作帥氣單手對令儀揮手,随後潇灑單手插兜,向這邊慢慢走來。
随後,他像意識到什麽,把紙箱往街邊一放,趿拉着拖鞋跑回去,從自己拖來的小推車裏抽出一朵黃玫瑰,小跑到令儀面前,臉上是友善且羞赧的笑。
他和溫绛他們打招呼:“嗨,又見面了。”
說完,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眉尾一挑。
相較于第一次見他,今天的男孩好像特意洗了澡剪了頭發,洗去一身風塵後,原來是個五官深邃立體的大眼睛帥氣小夥子。
令儀接過黃玫瑰,仰頭看着溫绛:“媽媽,令儀收到花花惹。”
随後熱情向小男孩道謝。
道路兩旁,不少穿着深藍色校服的小孩背着書包,三五成群蹦蹦跳跳從男孩身邊而過。
幹淨的校服,锃亮的皮鞋,和磨損到看不出圖案的灰色長袖衫、斷了帶的女士拖鞋。
溫绛委身,盡量和他保持平視,用英文問道:“今天不是周一麽,怎麽不去上學?”
而後他立馬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多麽愚蠢的問題。
男孩撓撓腮幫子,有些害羞:“家裏被炸了,媽媽去世了,爸爸在随時等待征兵不能去工作,還有妹妹要吃奶粉,我出來補貼家用,就……不讀書了。”
這裏的小孩,大多是這樣的背景。
溫绛知道他一個外來人無法為他們改變現狀,他可以幫一個,但幫不了成千上萬個。
這裏不似國內實行九年義務教育,沒錢就沒書讀,這就是現實。
小令儀不懂念書的意義,在她看來,這個小哥哥不像她一樣有一書架的繪本,于是她摘下自己的書包,從裏面摸出一本《好餓的毛毛蟲》,這是她最喜歡的繪本,因為裏面有好多漂亮的小蛋糕。
“哥哥,送你,這樣你就有書讀惹。”盡管她舍不得她最愛的繪本,但小哥哥應該比她更需要。
小男孩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接過繪本,打開,裏面是色彩鮮豔的圖畫和方方正正的漢字。
那一瞬間,他的眼眸倏然亮了。
他愛不釋手地撫摸着繪本,只一頁就看了好久,生怕自己看得太快很快就沒得看了。
路邊跑過穿着校服的小孩,看到男孩,故意從他身邊經過,擡手将繪本打在地上,随即對他豎起兩根中指,臉上嚣張罵道:“乞丐!滾!”
說完,急速跑開。
令儀哪見過這種場景,只會急得跳了跳:“壞壞!”
但又馬上舉起小手捂住嘴巴,膽怯地看向溫绛,因為媽媽不許她說髒話。
而令儀認知中的髒話,最多也就是“壞壞、臭臭”之類毫無攻擊性的詞彙。
但這一次,溫绛沒有訓責她,而是附和:“對,那些小朋友是不禮貌的壞壞。”
小男孩沒有任何反擊,默默撿起繪本,用袖子擦幹淨表層的塵土。
他一定非常想上學,因此哪怕是他看不懂的中文繪本,他還是視若珍寶,擦了一遍又一遍。
霍卿章默默看了小男孩許久,忽而給合作客戶打了個電話,抱歉說道今天不能去了。
他從手提包裏摸出一包紙巾遞給小男孩。
男孩将繪本夾在腋窩下,雙手接過紙巾,嗫嚅了一句不娴熟的中文:
“謝謝。”
霍卿章活了這麽多年只為兩個人蹲下過,溫绛和令儀。
但這次,他為了使自己看起來沒那麽具有壓迫性,蹲下身子與男孩保持平視:
“你家在哪裏,願意我上門拜訪麽。”
小男孩看樣子也是讀過書的,他能聽得懂英語。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難民區:“我家就在那邊。”
然後跑過去撿回他的大紙箱,拖在地上發出沙沙聲。
溫绛和霍卿章跟着前去,發現這裏說是難民區,但戰損的大門依稀能看出曾經的華麗精致,十分講究。
大概率,這孩子曾經也生活在富裕幸福的家庭,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某次放學回家,看到他的家變成了一片廢墟,以及半截身子壓在混凝土下的媽媽,身下流出大片鮮血。
他隔壁家的小夥伴,臉上滿是泥土和血,失去了呼吸。
但他連哭訴的資格都沒有,為了生計,他只能退學,承擔起養一個家的重任。
最可悲的是,只有他能出來補貼家用,他的父親雖然四肢健全身體健康,但要随時等待政府的征兵,說不準哪一天又要奔赴前線。
男孩的父親是個身材高大的阿拉伯人,見到兒子領着一家子華人回來,立馬起身上前和大人們握手。
男孩的父親操着一口标準的英語發音,身上的襯衫雖然破舊但也是名牌貨,足以見得,這裏曾經确實是富裕的家庭。
而這個家裏,現在連房頂都是防雨棚臨時搭建而成,連像樣的床都沒有,只有一條薄薄的毯子,一家人每天就睡在這毯子上,惴惴不安生怕下一秒他們連這小小的毯子都要失去。
但這位父親還是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溫绛一家,他家連下一頓晚餐都不知道在哪,但還是去鄰居家借了一把堅果。
高大的男人彎下腰,臉上挂着和藹的笑,将這來之不易的小小一把堅果遞給令儀。
令儀小心翼翼接過堅果,看了一圈,身上只剩一只小奶瓶。
她猶豫半晌,還是舉起小奶瓶,踮起小腳:“叔叔,謝謝你的禮物,令儀也送給你禮物。”
這位父親聽不懂中文,但大概能猜出令儀的意思,為了不讓令儀傷心,他滿臉笑意接過小奶瓶,表示:“謝謝,我很喜歡你的禮物。”
然後悄悄把小奶瓶放在櫃子上等孩子走時候還給他爸媽。
而男孩還有個妹妹,比令儀大一歲,兩個卷毛小丫頭一見如故,咿咿呀呀說着別人聽不懂的話,一個說一個跳,很快打成一片。
霍卿章對這位父親說明來意:“我和愛人想資助這位小朋友讀書,特來征求您的意見。”
父親聽到這句話,眼睛倏然變得明亮,水光微顫。
看來他也一直希望兒子能重回校園。
小男孩也聽懂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焦急望向父親,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
他怕父親不同意,但也體諒父親的辛苦,所有想說的話都悄悄咽回了肚子裏。
這位父親考慮到家庭現狀,又看看自己的小女兒,似乎很是為難。
男孩一直凝望着父親,紅着眼眶,他太想從父親嘴裏聽到“同意”二字了。
父親沉思許久,擡頭看向自己的兒子,輕聲問道:
“你的夢想是什麽。”
男孩抿了抿唇,許久才緩緩道:“想成為一名醫生,救死扶傷。”
經歷過戰争的他,曾經親眼看着自己的母親和小夥伴因為藥物短缺、醫療人手不夠而飲恨離世。
“我不想再看到我的家人瀕臨死亡我卻無能為力。”男孩哽咽着,說出口的話卻铿锵有力、擲地有聲,“我要變得很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我的家人和朋友。”
父親低下頭,沉默了快一個世紀。
他站起身,拉起霍卿章的手:“那麽,我的兒子就麻煩你了,感謝你對我家的幫助和付出,謝謝。”
小男孩臉上的悲傷瞬間褪去,一蹦三尺高,跑過去将自己的小妹妹高高抱起:“哥哥可以去上學啦!”
妹妹不知道哥哥為什麽而開心,但哥哥開心她就開心,便也咧着小嘴咯咯直笑。
令儀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她和媽媽一樣,好事絕不能少了她。
三個小孩手拉手圍成一圈,蹦蹦跳跳轉着圈。
霍卿章看着三個小孩,笑笑。
後來,溫绛告訴男孩:
“我們國家有句話,叫‘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他将這句話寫在紙上,并用中文一字一字教他閱讀,道:“以後無論你去到多遠的地方,取得怎樣的成績,都要記得回來建設自己的國家,你的國家需要你。”
男孩轉過頭看向窗外的廢墟,下一刻眼神變得堅定。
他重重點頭:“為國家崛起而讀書!”
令儀不懂這句話的意義,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這個年齡的小孩聽到新鮮的語句便會跟着念叨沒完,于是拉着小姐姐的手一邊說着“為中華崛起而讀書”一邊轉圈圈。
高大的父親看到這一幕,這個在戰争中都沒哭的漢子卻忍不住紅了眼眶。
但他很清楚,他們幸運,遇上了貴人,可還有無數難民在等待希望的光,所以他希望兒子一定要好好讀書,重建自己的家園,為這些可憐人抹去傷痛。
溫绛一家原本預計明天回國,但為了男孩上學的手續跑前跑後,一直到一周後,男孩在大街上碰到他們,狂奔而來告訴他們自己通過了學校的入學考試,下個周一就可以去學校了。
男孩脫去了自己破舊的長袖衫,換上了幹淨嶄新的深藍色校服,帥得耀眼。
與男孩相識的撿垃圾的老爺爺看着他穿上了校服,滿臉不可思議,但也要鼓掌祝賀,豎起大拇指:“加油,好孩子。”
小小的男孩背着大大的書包穿過玫瑰花叢,身上每一處都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他心中始終牢記那句話:為國家之崛起而讀書。
溫绛一家在大馬士革的最後一晚。
溫绛帶着令儀吃完晚餐,霍卿章從外面回來,手裏多了一只小紙袋。
霍卿章坐在女兒身邊,摸着她柔軟的小卷毛,問道:“令儀喜歡這裏麽。”
還不知道明天要離開的令儀點頭點頭。
“可是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了。”
這個消息對于令儀來說無異于噩耗。
小孩一下子就傻了,但她也不是那種愛糾纏的性格,委屈巴巴撇着嘴,許久才拉着媽媽的手小心翼翼問道:“不可以多玩幾天咩?”
溫绛深吸一口氣,只能惋惜的對她搖搖頭。
小孩沒有哭鬧,只摳弄着自己的小手指,淚珠子在眼眶裏打轉轉。
霍卿章笑笑,抱起小令儀,問道:
“你知道這個國家裏最美的是什麽麽?”
小令儀想了許久,小腦袋一歪:“是媽媽?”
溫绛“噗嗤”笑出了聲。
霍卿章親親女兒肉鼓鼓的小臉蛋:“看來我們寶貝還不知道呢,爸爸帶你去看看?”
小孩點頭點頭。
霍卿章帶着老婆孩子下了樓,來到酒店後面的小巷子裏。
這裏雖然經過修葺,但還是能看出被炮火洗滌過的痕跡,冰冷的建築伫立在夜色中,失去了往日生氣。
這裏有一處小小的花園,用老舊的木栅欄圍着,而裏面也不過是被無數侵占軍踩踏的痕跡,連一棵小草也沒有。
霍卿章将令儀放下來,随即将那只小紙袋交給令儀:“這個,就是大馬士革最美的東西。”
令儀打開紙袋,見裏面是一些小種子。
霍卿章拿起鐵鍬松了松泥土,挖出一個小坑,對令儀道:“好了,讓小種子躺進來吧?”
令儀不明所以,問着“這是什麽呀”,小手指捏起一顆小種子輕輕放在土坑裏,然後再拿一顆,再放。
夫妻二人沒有催促她,而是默默等她放完所有種子後,埋上土,澆了點水和肥料。
霍卿章壓緊表層的土,将女兒攬在懷裏,認真告訴她:
“這是玫瑰花的種子。”
令儀開心地咯咯兩聲,仰頭問道:“就像家裏天臺上的玫瑰fa一樣咩?”
霍卿章點點頭。
一樣,可又不太一樣。
戰火中的玫瑰和私人花園的玫瑰,總歸是不一樣的。
“如果有機會再來到這裏,到時你就會看到,這裏開滿了美麗的玫瑰。”霍卿章抱緊女兒,“要離開了,令儀會好好和玫瑰們道別的,對不對?”
令儀聽到“離開”二字,眼眶裏再次溢滿淚水。
她還是用力點點頭,對着埋藏着玫瑰種子的土地揮揮小手,認真地說道:
“再見惹小玫瑰,下次見面時,你們一定要開出最美麗的fafa哦。”
小女孩和小玫瑰的約定,随着晚風飄向這片土地的每個角落。
翌日。
霍老爺子太想念孩子了,特意派了轉機來接他們回家。
收到告別的短信,受資助的男孩和他的父親特意在學校午休時匆匆趕來機場,他們懷裏抱着舊舊的布包。
男孩遞上布包,眼中含淚:“這是我和爸爸一起做的酸奶。”
霍卿章接過布包,道了聲謝謝。
男孩又看向令儀,沉默的風吹動着淚光閃爍。
令儀小嘴一撇,又要哭,她趕緊把頭埋進媽媽懷裏,不敢再看她這位好朋友。
男孩知道令儀聽不懂英語,便用生硬的中文一字一頓問道:
“令儀,我們還會再見面麽?”
令儀緩緩擡起頭。
她對着男孩露出一抹燦爛的微笑,笑中含着熱淚:
“會的,我還要回來看我的小玫瑰。”
男孩微微委身,輕輕抱住令儀小小的身體:“那就約定好了,一定要再見面。”
“令儀,再見了,祝福你永遠都是一個幸運的小女孩。”
令儀使勁點頭。
男孩的父親和溫绛霍卿章依次握手,再次真誠地表達了感謝。
霍卿章叮囑這位父親如果有什麽需要就告訴他,并道:“都會過去的,加油。”
父親同樣眼含熱淚,點點頭。
分別的時候還是到了。
令儀牽着媽媽的手邁着小步子,走兩步就要回頭看一眼還等在機場門口的父子二人。
他們也在依依不舍地揮手道別。
一直到上了飛機,再也看不見小哥哥的身影,令儀終于第一次體會到了離別的滋味。
她趴在溫绛懷裏哭得小臉漲紅,但還要伸出小手擦擦媽媽的臉,哽咽着:“媽媽不要難過,我們會再回來的。”
盡管溫绛并沒哭,大概只是表情有點悵然。
他拍拍令儀的後背,道:“嗯嗯媽媽不哭了,謝謝令儀的安慰。”
飛機緩緩升上半空,這座城市也越來越小,遍地都是殘破的廢墟,卻依稀能看到盛開在廢墟中豔麗、蓬勃的玫瑰。
那抹豔麗的紅,閃爍在兩歲半小孩的眼中。
希望下次到來時,玫瑰會綻放在每處土地,永遠熱烈。
年年有花,花紅年年,慢慢即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