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驾临,寒舍蓬荜生辉,纪某罪该万死。”
朱标笑道:“侯爷无须多礼,今日非朝非议,只是游历之间,顺道拜访一位贤者。”
纪清远微微一笑:“殿下说笑了。请——”
二人入府,席间谈书论政,皆是中正平和。
纪清远引经据典,思路缜密,每一句皆切合律令人情,不偏不倚。
但朱标却在那清淡话语之间,察觉出一丝异样。
“侯爷似对户部的调令格外关切。”
“殿下明察。”纪清远不避讳,“户部者,天下财命之源,若掌之不当,百姓涂炭。”
“那若有一日,殿下亲自执掌天下,是否愿意任侯爷为户部尚书?”
纪清远顿了一下,旋即笑道:“若殿下有命,臣当鞠躬尽瘁。”
朱标望着他,心中却泛起微澜。
这话答得好,进退有度,却又不无隐意。
入夜回宫,朱瀚正饮茶等他。
“你见了?”
“见了。”
“如何?”
朱标低声道:“像一面镜,看不见他自己,只映得清别人。”
朱瀚将茶盏放下:“很好。那你觉得,如何应对?”
朱标深吸口气,语气不再柔和:“设局,引他应对急政之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朱瀚一笑:“那便行了。等你识遍天下之人,再论如何治天下。”
宫中春意已浓,杏花初开,软风吹拂御苑。
琉璃瓦上映出晨光流转,宛若细碎金线蜿蜒其上。
朱瀚倚着门框,一身素色常服,神情懒懒,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片刻后,他才开口:“你近来越来越像一个帝王了。”
朱标抬头,嘴角淡然一扬:“那也是你亲手逼出来的。”
“我只是递你一剑,是你自己走到了剑锋上。”
朱瀚笑着走进殿中,自案前随手拿起一卷奏章,轻轻掂量,“纪清远那边如何?”
“他果然非池中之物。”朱标低声道,
“先是推辞户部之职,说他无才可堪大任,转日又遣人呈上三策,条理分明,布置详密,比任何一个现任户部官员都清楚得多。”
“说他是廉臣,他就拿出功策,说他贪权,他便推辞三番,倒显得咱们小人之心。”
朱瀚轻笑一声,“你现在明白了吧,有些人不需要刀剑就能杀人。”
朱标放下笔,手腕微颤:“他是敌人?”
“他不一定是敌人,但绝不是朋友。”
朱瀚收了笑意,望着他认真道:“太子要登基前,总要经历几场风浪。但在这江山面前,没有真正的朋友,只有利益的亲疏。”
“那你呢?”朱标望他,声音低沉,“你是利益所系的‘亲’,还是我身边的‘人’?”
朱瀚愣了愣,忽而一笑,抬手在他头上轻敲一下。
“我若是别人,早就在你不懂事时一剑挑翻你,自己登基称帝了。”
朱标苦笑,却不再追问。
朱标望着他,忽而道:“皇叔,若将来我登基,你不在了,我是否还能应付这些人?”
朱瀚眼神一凝,缓缓道:“你要学的,不是‘依我’,而是‘学我’。”
数日后,宫中传出消息,齐郡侯纪清远请辞,称“体乏难承重任”,请求闭门读书,以尽余生。
朱元璋准奏,却赐金十两、绸缎三车、文书四函,语气嘉赏至极。
而几乎同时,京中忽传一名素不显名的中书舍人叶山,奉旨主持新一轮科举策试。
此人言辞严谨、律令分明,却非世家出身,性格孤高不合流俗,一时间成了百官口中的“新贵”。
朱标得此讯后,立刻派人暗查叶山之根底,却惊讶地发现,此人少年时曾于江北书塾中苦读,恩师竟是纪清远。
朱标将此信递与朱瀚,沉声道:“看来那纪清远,是退而不休,借叶山为棋,再布一局。”
朱瀚端详书信良久,道:“他果然沉得住气……弃自身名位,换一颗可随意掌控的子棋。”
朱标皱眉:“可叶山如今入中书省,又借着科试为名选拔新才,士子之中已有流传,称他为‘清侯再起’。”
朱瀚哈哈一笑,摇头叹息:“这纪清远果真是懂得‘声东击西’之法,他自己退隐,是为洗净污名;而再立新人,又是洗牌天下士子布局,为来日东山再起留门。”
朱标若有所思:“我该如何应对?”
朱瀚凝视他:“你可敢,借他之势,反将一军?”
朱标眼神一亮:“请皇叔明示。”
朱瀚缓缓道:“让他选才——你便借此选将。”
“他选文臣为用,我便以武将为盾?”
“不。”朱瀚笑得意味深长,“你要让他自以为得势,却不知所用之人皆已为你所控。你不夺他的权,你夺他手中棋。”
“我明白了。”朱标轻拍案几,眼中神光大盛。
月末,京中设科试之事尘埃落定,朱标借机发榜召见,邀请中选俊彦三十人于弘文殿赴宴。
宴上宾客尽欢,朱标高座饮酒,一一问策,无不亲切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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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席末,朱标忽然起身,携酒盏走向那名新晋中书舍人叶山。
“叶舍人。”他微笑道,“今日你之策,我甚为欣赏,文义清明,剖析时政极为透彻。”
叶山起身行礼,语气谦和:“殿下过誉。臣不过秉笔直书,未敢有私。”
朱标将酒盏亲手递上:“你是江北书塾出身?”
“正是。”
“纪清远教过你?”
“是。”叶山顿了顿,目光不避,坦然答道。
“那便好。”朱标淡淡道,“若有日你成纪氏之第二,朕亦当重用;若有一日你逾越纪氏行迹……呵,朕也不会心软。”
叶山脸色微变,却终究低头受酒。
朱瀚坐于远侧,一手支颐,眸中露出淡淡笑意。
朱标回座,低声道:“皇叔,我今日言是否太重?”
朱瀚笑了:“分寸正好。人心这东西,不点破,不惧你。你点破了,他才知你不是纸糊的太子。”
三月初七,晴。御苑深处,桃花灼灼,落英缤纷。
朱标独立在假山前,听得身后脚步轻响,无须回头,便知来人是谁。
“皇叔。”
朱瀚一身素灰常服,如闲庭散步一般走来。他眸光扫过朱标手中折扇,道:“最近看你多在宫中走动,心中可有新解?”
朱标轻轻收扇,转过身来,道:“心解不敢言,只是有些不甘。”
朱瀚挑眉:“不甘?”
“父皇治国如铁,诸臣避其锋;可我若太过示弱,便被视为可操弄之人。若太过刚强,又惹皇父疑心。”
朱标语气沉重,“步步是陷,句句设谜。到底……皇叔,我该做哪样的太子?”
朱瀚不答,反问道:“你可知‘鹿鸣宴’的由来?”
朱标一怔,道:“是先帝初立太子时,曾宴群臣于鹿鸣堂,借《诗经》鹿鸣之意,言亲贤臣,广招才。”
“不错。”朱瀚缓缓道,“可你知否,那次宴后,太子所亲近的三名新进士,皆在十年之内被贬或死?”
朱标脸色微变:“为何?”
朱瀚望着远方林荫,道:“因他们太快表明忠心,太快想立功,太快想攀附。”
“我明白了……”朱标低声道,“所以是他们自己太急。”
“太子要选人、用人,却不能急于收人心,更不能轻许恩宠。要他们以为你可信,却又不知你底线;要他们知道你恩重,却永远不敢忘你威严。”
朱标沉默良久,抬头问道:“那我应如何立势?”
朱瀚手指微点:“先定根,再开枝。根是什么?是你背后那些真正能行事的武将、文臣,而非只会颂德之徒。”
朱标若有所思,道:“如今诸臣之中,实干者寥寥。纪清远退,叶山孤,倒是有一人我始终未明其意。”
“哦?”
“齐王。”
朱瀚笑了,眸中光芒微闪:“那是你四弟,朱棡,聪明、能干,却不见锋芒。你小看他了。”
朱标皱眉:“他素来安分,不涉朝政,只经营封地……”
“正因他不动,才最可疑。”朱瀚低声道,“你要记住一句话,能成事的,不是高声叫嚷的人,而是沉默蓄力的人。”
朱标神色渐凝:“他……在谋?”
朱瀚眼神微冷,似笑非笑地低语:“谋不谋,要看你让不让他有机会。”
数日后,朱标以太子之名,奏请天子设“春闱讲武”,由各地封王子弟推举能臣宿将至京城操演。朱元璋大喜,允其所奏,旨意如飞雪下达,京中震动。
朱棡接旨之后,默然不语,仅遣副将秦义亲自赴京,并附一信,称“王体欠安,暂驻封地,恐不能亲至”。
朱瀚见信时,唇角微翘,目光冷峻。
“他不来,是聪明。秦义此人倒是可细查一查,若我所料不差,此人十有八九是他潜心多年所栽的骨干。”
朱标闻言沉吟:“皇叔是否要提前动手?”
“还不到时候。”朱瀚轻轻摇头,“让他们都亮出底牌,你才好下棋。”
“可若他真有图谋……”
朱瀚负手而立,缓缓道:“那就看你,到底有没有驯服虎豹的胆识了。”
讲武场外,风沙阵阵。朱标登高临视,场中兵卒列阵森严,铁甲在阳光下如万面银涛。
“殿下。”随侍低声禀告,“秦义已到。”
朱标眯眼望去,只见人群中一名魁梧汉子单膝跪地,虎目含威,气势逼人。
他低声问:“此人如何?”
侍从应道:“军中人称‘秦黑虎’,从未败阵。对齐王忠心耿耿。”
朱标转头望向身后朱瀚。
“你怎么看?”
朱瀚淡笑:“要不要收服,端看你想不想让齐王觉得——他这一子落得太早。”
“我明白了。”朱标转身,亲自下阶迎至秦义身前,亲扶其起,朗声道:
“虎将为国,太子为民,今日我以宗室之礼,谢将军护国之功!”
四座皆惊。
次日,京城传出,太子亲点“春闱十将”,其中秦义居首,命为“辅国将军”,统领新军操演,并准其巡防御苑、东城一带,权势陡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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