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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手爐
華枝春/懷愫
容家也是初六一清早就備上了馬車。
甘棠剛提着熱水進屋, 便透過垂簾瞧見姑娘已然起身,正披衣坐在窗前暖炕上執筆寫着什麽。
雪光穿戶,照在朝華半邊面頰上, 玉面生曦。
“姑娘怎不多睡會兒。”
朝華筆尖不停, 輕應一聲。
甘棠知道她在忙,輕手輕腳掀開熏籠蓋, 倒出香灰, 添上一角柏子香,将今日要穿出門的衣裳再換一面熏。
等這些事忙完,甘棠才走到飛花罩邊,輕聲催促:“姑娘,該洗漱了。”
朝華落款收筆,清早起來一共三封信, 一封寫給真娘,一封給舅媽, 一封給蕭老大夫。
給真娘的是說說這幾日的趣事;給舅媽的是說父親的态度, 讓舅舅舅媽斟酌着來容家談和離。
給蕭老大夫的那封則是告訴他們城郊的宅子已經收拾好了, 他們這幾天就能挪過去住。
宅子靠近城郊, 附近鄰居也少,蕭老大夫帶着孫女和病人挪過去, 方便以後朝華去施針。
朝華将信口封好, 把信壓在炕桌上, 走到木架前,一面用玫瑰膏子仔細揉過面頰耳後,一面吩咐甘棠:“等會叫人把信送到舅舅家去。”
玫瑰膏遇熱化成脂狀, 從乳白搓到無色,再用熱水洗淨。
朝華用軟布拭幹水漬時, 自鏡中瞧見甘棠一臉的欲言又止,握着軟巾轉身看向甘棠:“怎麽?有什麽事兒?”
甘棠接過軟巾:“昨兒初五,燒五紙……”
餘杭年俗,正月初五要燒五紙,大早上天未亮就要燒紙供菜,為先人祈福。
容府中一半都是餘杭人,主家們在祠堂裏燒,下人們就在後罩房自己的院子裏燒,除了要燒五色紙,還要按五數供上茶酒蔬食。
朝華一聽就明白了:“永秀燒紙了?”
甘棠輕輕點頭:“五姑娘沒敢在白天燒,是入了夜之後悄悄燒的,也不是燒的五紙,底下人也不敢給她買進來,她燒了自己抄的經書。”
家裏上下都還稱呼永秀為五姑娘,也都以為五姑娘是惹了老太太厭棄,才會被安置在院子的西角。
餘杭跟來的下人們不知就裏,京城容府的下人們也不敢打聽,衆人有意無意忽略院中還有這麽一位姑娘。
西角小院院門緊閉,每日炭火吃食都有婆子送過去。
羅氏不發喪,不設祭,不入墳是容老太太發話定下的。餘杭的親戚朋友們都不知道羅氏已死,就連清淨庵的尼姑們也以為羅氏是被容家帶來京城了。
朝華羽睫微斂,悄悄燒經這種事,只要不是鬧出來,甘棠不會特意禀報。
“被人發現告給了祖母?”
甘棠抿唇點頭:“是,這事老太太必有定奪,我只是聽說百靈 去求了四姑娘……”萬一四姑娘來央求她們姑娘說情,姑娘怎麽辦?
朝華立時知意:“不會的,四妹妹不是那種沒輕重的人。”
“若是四妹妹那邊的水竹來問你,你只管告訴她,四妹妹跟永秀走動,送些吃食玩意兒之類,那是她們這些年的情誼,我不會計較。”
令舒與永秀也是一塊長大的姐妹,彼此交好了這麽多年,令舒無法改變事實,也沒辦法左右祖母,不過送些吃食用物而已。
要是她連這個都計較,又把令舒當成什麽了?
甘棠心裏感佩:“我知道了,縱水竹松節不來問,我也找個機會透給她們聽。”不叫四姑娘在裏頭難作人。
“那……燒經的事……”
“與我們不相幹。”她不會再落井下石,但也不會替永秀求情。
甘棠點頭:“知道了。”姑娘拿定了主意,那她就吩咐三房所有人,以後不論百靈莺兒托誰來求,她們也只當不知道。
說定了這事,芸苓青檀幾個才探頭進屋來,挑簾的挑簾,開窗的開窗。
“昨兒夜裏臘梅香了一夜,今天早上一開門,那香味撲進來似的。”青檀紫芝睡得都好,只有芸苓眼下兩團黑。
在鏡前展開成套的梳篦不知如何下手:“昨兒我就想了大半宿,也不知道京城中習興什麽樣式的頭發。”
四姑娘也還梳着南邊發式,昨兒見了大姑娘,大姑娘梳的是婦人頭。
朝華無所謂:“就梳你拿手的。”
芸苓替朝華梳起高髻,因是年節簪起福祿簪,她覺得自己這回沒顯手藝,朝華卻很滿意:“就這樣才好。”
大姐姐家如今,還得今天去看過才知,裝扮得像是年裏走親戚的樣子就極好。
與令舒在正房碰上時,就見令舒也是一樣的,連頭上的簪子也是一樣,只是令舒穿了紅底金繡,朝華穿着淡金底彩繡。
容老夫人一字也不提昨夜下人們禀報永秀偷偷燒經的事。
她這一燒,別的不說,容府下人們都知道羅姨娘沒了。
若是叫有心人再牽扯出什麽來,特別是牽扯到朝華與沈聿退親的事上,那容老夫人絕容不下她了。
容老夫人滿面慈和打量着兩個孫女兒:“你們出門我是不擔心的,只是你們都長在餘杭,京城如何早先縱聽見,也沒見過。”
“今日去你大姐姐家,多聽多看,少言少動。”
容五容六已經初入書房聽議正事,女孩子們也是一樣的,進了交際場合總會聽到朝中事,不要随意開口。
“原來在餘杭時,閨閣相交松些便松些,皇城腳下,每一句話說出去都先想想,能不能傳十傳百,不能的便不要說。”
朝華和令舒站起來齊聲應是。
容老太太對這兩個孫女的教養是很放心的,只是近來風聲鶴唳,才多叮囑兩句:“去罷。”
令惜和周姨娘留在顧恩堂內陪老太太逗樂解悶,楚氏帶着朝華和令舒坐車去忠義侯府。
徐媽媽守在二門,見了楚氏眉開眼笑,行禮時還用起舊時稱謂:“夫人來了,大姑娘已經等候多時了。”
一路走一路說已經來了幾家,來的又是誰。
繞過長廊到了院中海晏堂花廳內,容令姜出廳迎接:“母親,三妹妹,四妹妹,趕緊來坐,外頭走一路冷不冷?”
剛坐下,銀珠就指派小丫頭送上手爐給朝華和令舒暖手。
手爐樣式不同,連熏的香也不同,給朝華的放了柏香,給令舒的放的是九和香,都是她們倆尋常在用的香。
令舒一聞就翹起嘴角來,向朝華望了望。
跟着又有小丫頭奉上茶水點心盒,掀開盒蓋兒,一半蘇式一半京式,獨朝華的那一盒中沒有用桂花做的點心。
令舒用小碟托着蜜麻酥,一邊吃一邊飛了個眼給朝華。
朝華擡眼望去就知大姐姐說“看一眼就什麽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大伯母與忠義侯夫人虞氏坐在一塊,虞氏瞧着連二十歲都還不到的模樣,身量比南邊的姑娘還更纖細柔弱些。
她雖按品階穿着華服,在面對着楚氏這個親家母時,卻顯得很是拘謹的模樣。
在座有永安伯夫人,承恩侯夫人還有烏将軍夫人,幾乎家家夫人年歲都長,只有她嬌妩含怯,連嘴都難張開。
令舒沖朝華眨眨眼睛,朝華知道令舒必又要口出“狂言”,借着吃點心,湊到令舒身側輕掐她一下:“你規矩些罷。”
一屋的姑娘們目光相交時便含笑點頭示意,令舒從食盒裏翻出玫瑰瓜子仁,攏在袖子裏小口嚼着:“怎麽人人都戴蓮花冠?”
除了她們倆是剛從南邊來的,座中女孩兒們都束起長發,戴着蓮花形的發冠,有大有小,有單瓣有重樓,皆用金箔所做,花瓣上還嵌着珍珠寶石。
“大概是北邊時興的,你要喜歡,回去也做。”朝華閑說一句。
身邊一個看着才十三四歲的女孩子湊過來道:“是容家姐姐們罷,我姓陳,我在家中行五。”
朝華令舒一聽姓陳,便知是陳閣老家的小女兒。
陳五姑娘悄悄掩袖,告訴她們:“昭陽公主回宮那日,坐在公主儀仗中,頭戴蓮花冠,身披雲霞錦,京中才時興起來的。”
陳五姑娘滿口北音,聽着便爽脆,她目光流連在朝華身上:“姐姐生得真好看,要是戴起蓮花冠來就更好看了。”
朝華沖她璨然而笑:“謝謝陳妹妹。”
等到堂前唱曲子詞,女孩兒們就結伴到後面水閣裏游戲,有在閣中打雙陸的,有下棋的,還有說起新鮮事的。
“你們知不知道湯山行宮連放了七八日的煙火?”說話的是承恩侯家的女孩兒,她父親是次子,承不了侯爵,領着一等将軍的虛銜。
烏将軍家的女兒知道的更多些:“可不是,突然就放起了煙火來,我大伯還領人去了一趟呢。”
“偏偏到年三十了,反而不放了。”
朝華聞言擡眉。
年三十她和母親急趕着回城內,她們一走,煙火就不再放了?
她原來以為那位長者是個喜歡熱鬧的人,雖遠離宮城也自得其樂……她走了就停放,總不至于這煙火是為了放給她看的?
念頭剛轉,朝華自己就先在心中搖頭,怎麽可能,必是那天長者也離開了行宮去宮城了。
她輕聲問:“行宮不能放煙火麽?”
座中女孩都知道容家兩位剛來京城,方才大家還分過蘇粉、杭扇和揚州胭脂,東西雖小,但也她們熟絡起來。
烏将軍家的女孩說:“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往年都是太後娘娘在時才放,再說這回連聖人病了還又放了兩天吶,上頭還以為……”
還以為行宮放煙火是個信號,特意派烏将軍去行宮。
話還沒說完,被她家中姐姐扯住袖子。
永安伯家的女孩身份是座中身份最尊貴的,她看到烏家姐妹扯袖子就笑了:“得了罷,大家的父親只要在京的,哪個沒歇在宮裏?這有什麽好忌諱。”
話是這麽說,卻也沒再提行宮裏到底住着誰,是誰在放煙火。
朝華頗有些感嘆,冒這樣的險也要放煙火自樂?長者還真是個有趣的怪人。
幾個女孩說完趣事,打葉子戲的打葉子戲,玩傳花的打雙陸的,各自分到幾處,只有朝華沒心緒與她們一道。
有個小丫頭捧瓶走過來:“容姑娘既在裏間兒覺着沒趣兒,要不要到後頭梅林走一走,剪幾枝梅花來插瓶。”
朝華确實想在園中散散心,只帶着芸苓跟那個丫頭到林中去。
厚鬥蓬一裹,羊皮靴子踩在雪上,登上山廊遠眺皇城,确實比悶在屋裏讓人開闊得多。
還未走到梅園,先聞見梅花香氣,芸苓嘆一聲:“咱們家院子裏的花必也開了,花樹底下走一程,衣裳都能香半天。”
朝華想起在梅閣中練針的時光,走進林中,就見梅林深處有個坐着輪椅的年輕男人。
他四周無人侍奉,眼睛上還罩着青色眼紗,不僅不良于行,好像連眼睛都看不見。
朝華腳步微頓,那小丫頭看見有人在梅林裏也慌了神。
朝華問她:“那位是府中何人?”
小丫頭倉皇搖頭:“我也不知,我……我去找
人!”說着竟扔下了朝華主仆二人飛快跑了。
朝華還未及反應,裴忌就在此時出聲:“那位姑娘,可否煩你将我推出梅林?”
芸苓攔在朝華身前:“姑娘,這人會不會是壞人?”
朝華仔細看過地面,這一片梅林地上并無車輪痕跡,竹輪椅上也沒沾着雪泥,那人只披了件薄鬥蓬,倒像是被人擡到此地扔下不管的。
她撥開芸苓,上前一步:“這位公子,你莫要心急,小丫頭已經去喚人了。”
想到那個小丫頭年紀小又慌張,也不知說不說得清,便對芸苓道:“方才來時過了道門,門上有婆子守着,你去那邊叫人。”
芸苓把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似的:“那怎麽能成,就算這人又瘸又瞎,我也不能放姑娘一人在這兒!”
那句又瘸又瞎雖說得極輕,但話一出口,四周仿佛連風都靜了一靜。
朝華猜測那人聽見了,趕緊向他陪不是:“對不住這位公子,是我的丫頭無狀了。”
裴忌坐在輪椅上搖了搖頭:“不妨事,外人見我,總是如此。”
他這話雖說得不卑不亢,到底有幾分落寞,讓朝華生出幾分愧疚來,她看那男子臉色蒼白,也不知在林中呆了多久,正是雪化的時候,比落雪時還冷些。
思量片刻上前幾步道:“我也想推公子出梅林,只怕我跟我的丫頭合力也推不動,請公子稍等。”
說着,将手中暖爐輕輕放在輪椅扶手上,兩步退了回去:“公子先用手爐暖一暖。”
那人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才将手爐攏入掌中。
暖爐餘溫似乎叫他好受了些,臉上唇上都有了些血色,眼紗系帶飄到他襟前,他輕聲道:“多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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