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死前那句“皇后杀了皇后”,像把淬毒的钥匙。
后来甄嬛才懂,这七个字该断开念——“皇后,杀了皇后”。
原来纯元皇后那碗要命的杏仁茶,是亲妹妹宜修的手笔。
景仁宫赏花那日,宜修右手边站着的华妃、富察贵人、丽嫔…后来都死了个干净。
左手边的甄嬛、沈眉庄、端妃,却活到了最后。
安陵容端来掺血的药碗时,直勾勾盯着甄嬛:“姐姐,趁热喝。”
那碗边映着四张脸——除了甄嬛,其余三人皆横死。
汤泉宫里红烛高烧,皇上执着地为她披上纯白寝衣。
多年后甄嬛才懂,那白色不是纯洁,是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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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容咽气前那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猝不及防地捅进甄嬛耳朵里,又在脑子里烙下滋滋作响的印记。
“皇后……杀了皇后……”
彼时碎玉轩烛火昏黄,安陵容蜷在冰冷的榻上,形销骨立,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着最后一点奇异的光,死死钉在甄嬛脸上。甄嬛只当她是弥留之际的呓语,是恨毒了宜修皇后的诅咒,心口堵着沉甸甸的悲凉与厌憎,拂袖而去。那七个字,便如同被随手丢弃的枯叶,卷入了深宫呼啸的寒风里,只偶尔在午夜梦回时,幽灵般浮上心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直到纯元皇后那桩尘封的旧案被血淋淋地撕开。当宜修跪在冷硬的金砖地上,面对皇帝雷霆般的震怒,那层端凝贤德的面具终于寸寸龟裂,露出底下狰狞的妒恨。她尖利的声音穿透死寂的景仁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凭什么?!她母亲抢了我母亲的嫡福晋之位,她便抢了我夫君全部的宠爱!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高烧不退时,他在哪儿?他在她榻前守着!我的弘晖死了!他死了!她凭什么活着?凭什么生下嫡子,稳坐后位?!” 那张精心保养的脸扭曲变形,涕泪横流,是积攒了半生的毒汁终于喷溅而出,“那碗杏仁茶……是我换的!是我看着她喝下去的!看着她痛……看着她死!” 最后几个字,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甄嬛站在皇帝身后,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安陵容那句含混的遗言,此刻被这滔天的罪恶冲刷得无比清晰,字字如刀——“皇后,杀了皇后”。原来如此。纯元,那个活在皇帝口中、如月光般皎洁无瑕的幻影,竟是被她亲妹妹、如今的皇后宜修,亲手扼杀。而皇帝半生执念的“菀菀类卿”,不过是一场建立在滔天血案之上的荒谬寄托。甄嬛袖中的手冰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出来。宜修党羽,至此彻底土崩瓦解。
更早之前,那场景仁宫春日赏花宴的画面,便不合时宜地、带着森森鬼气浮现在甄嬛眼前。
那时节,牡丹开得正好,大朵大朵的姚黄魏紫,堆在枝头,富丽得有些刺眼。皇后宜修端坐主位,笑容温煦如春风,招呼着满园莺莺燕燕。华妃年世兰,一身艳烈如火的正红宫装,鬓边赤金点翠大凤钗振翅欲飞,就站在宜修右手边最近的位置,下巴微抬,凤目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骄横。紧挨着华妃的,是富察贵人,她那时刚有身孕,穿一身娇嫩的鹅黄,肚子微微隆起,脸上是初为人母的羞涩与得意。再过去些,是丽嫔,穿着时兴的桃红撒花洋绉裙,正指着花丛里一株绿牡丹,娇笑着说什么。这一侧,以皇后、华妃为轴心,尽是些依附权势、或明艳张扬、或急于攀附的面孔。
而甄嬛自己,则与沈眉庄、端妃敬妃几人,自然而然地立在花厅左侧的雕花栏杆旁。眉庄素喜清雅,一身月白云锦,只簪了支碧玉簪,正低头细看一朵玉楼春,神情恬淡。端妃一身半旧不新的湖蓝宫装,沉静如古井,只默默注视着花影。敬妃则温厚地笑着,听甄嬛低声说着什么。这一侧,气氛是沉静的,带着点疏离。
当时只道是寻常站位,阳光暖融融,花香甜腻腻。如今再想,甄嬛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画面右侧,华妃最终一丈白绫悬梁;富察贵人小产失宠,疯癫度日,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某个冷清的角落;丽嫔被吓疯,幽禁冷宫,结局凄凉。而她们簇拥的中心——皇后宜修,在滔天罪孽暴露后,被皇帝一道“死生不复相见”的旨意,永生禁锢在景仁宫的活死人墓中。
反观左侧,自己、眉庄、端妃、敬妃……竟都熬过了腥风血雨,活到了剧终。连导演事后轻描淡写的一句“站位纯属巧合”,此刻听来也像是命运之神在浓墨重彩的花丛后,投下的一抹无声而讥诮的冷笑。站错了队,便如同踏入了死神的阴影,避无可避。
安陵容那张苍白如纸、又透着某种神经质亢奋的脸,又一次撞进甄嬛的脑海。那是她第一次小产之后,身子亏虚得厉害,整日恹恹地躺在碎玉轩的暖阁里。安陵容来了,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朱漆食盒。她掀开盖子,一股浓重得近乎怪异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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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安陵容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一种刻意的亲近,“我特意寻了古方,亲自守着炉子熬了几个时辰,又……”她顿了顿,眼波流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的献媚,“用了点心头血做引子,最是滋补气血。姐姐快趁热喝了吧。”
她端着那碗浓稠得近乎发黑的汤药,一步步走到甄嬛榻前。甄嬛当时神思倦怠,只觉那药味冲得人头晕,勉强半睁着眼。安陵容却不催,就那么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盯着甄嬛昏昏欲睡的脸,眼神深处有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甚至……狂热。甄嬛那时只觉不适,并未深想。
此刻,那个场景被记忆无限放大、定格。昏黄的烛光下,光滑的乌木碗沿,清晰地映照出几张脸:安陵容那张透着献祭般虔诚与诡异的脸,榻边侍立的心腹宫女宝鹃那张带着紧张窥探的脸,还有角落里垂手侍立的一个小太监模糊的侧影。加上榻上虚弱的自己,不多不少,正是四人。
安陵容,吞苦杏仁自尽;宝鹃,作为她的心腹爪牙,被揭发后杖毙;那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后来卷入一桩宫闱秘事,被秘密处决,尸骨无存。
唯有自己,活了下来。
那碗沿映照出的,哪里是汤药?分明是一纸阴司的勾魂簿!甄嬛指尖冰凉,多年后迟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丝丝缕缕地收紧。
汤泉宫水汽氤氲,红烛高烧,将整座宫室映照得如同白昼,又似一场旖旎迷梦。皇帝难得地兴致高昂,甚至命人将这里布置得如同新婚洞房。他亲自捧来一套簇新的寝衣,大红的锦缎,金线密织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流光溢彩。
“宛宛,”他唤着她的小字,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亲手将那华美的红衣披在她肩上。指尖滑过她肩头细腻的肌肤,带着灼人的温度。然而,当甄嬛羞涩地垂眸,却见皇帝自己解开了外袍,里面赫然也是一件正红的新郎吉服!金线绣的龙纹张牙舞爪,刺目异常。
“皇上……”甄嬛心头微跳,一丝异样掠过。
皇帝却已笑着拿起另一件衣物,不由分说地替换下她肩上那件刺目的红:“这个更衬你。”他抖开的,竟是一件素白如雪的寝衣。上好的云锦,没有一丝杂色,只在领口袖缘用银线绣着极细密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白色最是洁净无瑕,宛如……”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更遥远的虚空,带着无限的眷恋与追忆,“宛如月光。”
那时的甄嬛,满心沉浸在帝王独一无二的“恩宠”里,只觉这白色衬得自己愈发清丽脱俗。她顺从地穿上,雪白的绸缎裹住玲珑的身段,在满室灼热的红与金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被包容。皇帝痴迷地看着她,手指流连在她鬓边,喃喃低语:“菀菀……”
多年后,当“莞莞类卿”四个字像淬毒的冰锥刺穿她的心,当纯元皇后死亡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甄嬛才骤然明白汤泉宫那夜皇帝眼中痴迷的源头。那件刺目的红袍,是他为自己编织的新郎幻梦;而那身素白如缟的寝衣,根本不是什么纯洁的象征!
那是丧服。是祭奠。是她这个活生生的“替身”,在浑然不觉中,为皇帝心中那个早已死去的、名为“纯元”的幻影,披上的祭衣!每一次承恩,每一次被唤作“菀菀”,都不过是踩在那位真正死去的皇后冰冷的尸骨上,进行一场荒诞的献祭。那夜的温泉水再烫,也暖不透那白衣之下,早已被当作祭品的灵魂。
甘露寺的夜雨敲打着残破的窗棂,寒意丝丝缕缕渗进来。油灯如豆,映着允礼清俊的侧脸,也映着甄嬛眼底化不开的愁绪。允礼为了逗她,翻着手中那卷泛黄的《梁祝》,故意用轻快的语调念着那凄绝的结局:“……英台哭嫁,山伯呕血而亡,坟裂而合葬,双双化蝶。啧,可怜,可叹。”他放下书卷,凑近甄嬛,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凉的耳廓,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笃定与希冀:“嬛儿,我们比他们幸运多了。天高地阔,总能找到容身之处,长相厮守。”
彼时绝望中的甄嬛,被这点萤火般的暖意烘着,几乎信了那“幸运”的预言。然而命运翻云覆雨手何其残忍。她最终为了父兄性命,为了腹中骨血,不得不重披嫁衣,踏入紫禁城那吃人的牢笼。而允礼,那个曾许诺带她看遍山河的人,最终倒在了皇帝的猜忌与一杯牵机毒酒之下。一个哭嫁,一个吐血而亡,真真应了那梁祝的谶语。甘露寺雨夜那点侥幸的暖,成了日后无数个寒夜里最刺骨的讽刺。
“莫愁。”静岸师太将剃度的青丝收起,赐下法号,“取自‘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望你斩断尘缘,心无挂碍。”
甄嬛——那时的莫愁,跪在冰冷的佛前,心亦如古井。她以为这不过是佛门惯常的慰藉之语。然而,当眉庄温热的血浸透她的裙裾,那双永远盛着温柔与坚定的眼睛在她怀中永远阖上时,“莫愁”二字骤然变得无比尖锐。前路,再无那样的知己。而后来,当她踩着累累白骨,终于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太后之位,立于重重宫阙之巅,俯视匍匐的众生,天下确实无人不知“甄嬛”之名。只是那“识”,是敬畏,是恐惧,是算计,独独不再是“知己”的相知。那诗句,竟成了一句精准刻毒、贯穿她一生的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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