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被浸透了的、无法再吸收更多黑暗的古老天鹅绒,沉甸甸地覆盖着整座城市。在安全屋这片被刻意隔绝出的孤岛上,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速。唯一的光源,来自叶络面前的电脑屏幕,那幽白冰冷的光芒,像一只永不眨动的、窥探着深渊的孤独眼睛,将他过分苍白的脸庞和眼底浓重的青黑,映照得如同亡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停滞的气息。早已冷却的咖啡在马克杯里散发出酸涩的余味,混杂着多台电子设备不间断运行所产生的、那股特有的微热而干燥的金属味道。这里静谧到了极致,静得叶络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沉重而规律的搏动声,那声音,如同为一场旷日持久的围城战所敲响的、单调而压抑的战鼓。
窗外,冰冷的雨丝不知疲倦地敲打在强化玻璃上,汇聚成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水痕,像是这个世界无声的泪水。它们无序地滑落,模糊了远方都市那片由无数霓虹灯构筑的、光怪陆离的幻景。这片曾经能代表人类文明繁华的背景,此刻在叶络的眼中,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回光返照般的光泽。它像一个巨大的、病入膏肓的生命体,在其光鲜亮丽的、由钢铁与玻璃构成的表皮之下,正涌动着腐朽的、无人察觉的脓液。
他的指尖,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显得有些僵硬,正悬停在散发着微光的键盘上方。屏幕上显示的,是他母亲苏韵留下的那一部分,关于世界本源规则的研究笔记。经过“阿卡纳之匙”的初步解析,以及他自身在凛冬神殿后那次脱胎换骨的认知升华,这些曾经如上古天书般晦涩的公式、符号与论述,正一点点地、向他揭开其背后那宏伟而又残酷的真相。
然而,随着理解的每一分加深,他感受到的,并非是拨云见日、接近真相的欣喜与激动。恰恰相反,那是一种从骨髓最深处,缓缓渗透出来的、越来越刺骨的寒意。
一团巨大的疑云,不知从何时起,已在他的内心深处悄然凝聚。起初那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一道在逻辑链条的末端闪现的、转瞬即逝的火花。但如今,随着他将母亲那份超越时代的研究与她的死亡联系在一起,这缕青烟已然化作了一片沉重、冰冷、足以遮蔽天日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这片浓云的核心,精准地、毫不留情地,直指那个他一直以为早已有了确定答案,并以此作为自己所有行动与复仇基石的终极问题——
他母亲,苏韵的死因。
在过去那些漫长而痛苦的、被仇恨与悲伤填满的日日夜夜里,叶络从未怀疑过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是一场由图鉴组织的贪婪与残忍所一手导演的悲剧。简单,明了,却又血淋淋,足以成为他永不熄灭的怒火之源。他理所当然地,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地、固执地认为,图鉴组织是为了抢夺母亲那些足以颠覆现有超凡体系的、堪称惊世骇俗的研究成果,尤其是像“指南针”这样具备唯一性、功能堪称逆天的灵魂遗蜕,所以才毫不犹豫地、用最残忍的方式,对他母亲痛下杀手。
这个理由,逻辑清晰,动机充足。一个以收集、研究、利用灵魂遗蜕为核心的邪恶组织,觊觎这个领域最顶尖的研究者和她的核心成果,这再正常不过。这个理由,也足以支撑他那燃烧了许久的复仇火焰,让他每一次在黑暗中潜行,每一次与图鉴组织的爪牙生死相搏时,都能找到一个明确而强大的精神支点。母亲的血仇,那些在冰冷的实验室里被残害的少年们的冤魂,共同铸就了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图鉴组织这个毒瘤连根拔起的、钢铁般的决心。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当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仇恨驱动的复仇者,而是作为一个开始触及世界规则深层奥秘的探索者;当他站在一个更加宏观、更加冰冷、近乎于非人的认知高度,去重新审视那场彻底改变了他一生的悲剧时。他敏锐地,如同最顶尖的黑客在浩如烟海的代码中发现那唯一不和谐的逻辑错误一样,察觉到了那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动机背后,存在着一个巨大到无法被忽视的、致命的逻辑漏洞。
这个漏洞,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通往无尽黑暗的裂隙。它让叶络曾经坚信不移的一切,都开始剧烈地摇晃,随时可能崩塌。
一场关于动机的重估,就在这个万籁俱寂的雨夜,于他那颗堪比超级计算机的高速运转的大脑中,正式而冷酷地开始了。
叶络缓缓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将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他将自己从“叶络”这个充满了悲伤与愤怒的身份中抽离出来,褪去所有的个人情感。在意识的虚空中,他为自己的思维,戴上了一副无形的、由纯粹功利主义和冷酷逻辑构成的面具。他将自己,代入到了图鉴组织最高议会决策者的视角,用他们那种漠视生命、只看利益、视凡人如草芥的思维模式,进行一场最无情的沙盘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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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演开始:目标——苏韵,及其研究成果。】
如果,图鉴组织的核心目标,真的仅仅是为了抢夺“指南针”,或是为了获取苏韵那堪称无价之宝的研究资料。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选项,绝不止“杀死苏韵”这一条。
事实上,在所有可能的方案中,这恰恰是最愚蠢、最短视、也最不符合他们长远战略利益的……下下策。
一个活着的苏韵,其价值究竟有多大?
叶络的脑海中,无数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飞速闪过,进行着冷酷的价值评估。他母亲的智慧,那种超越时代的洞察力、那种能够从纷繁复杂的表象中洞悉事物底层逻辑的创造力,本身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着的宝库。
她不是一件遗蜕,不是一堆可以被复制和储存的资料。她是一个能够源源不断产生新知识、新技术、新理论的“源泉”!
一个“指南针”固然强大,但它终究只是一个“工具”,一件“成品”。而苏韵,她却能理解创造出“指南针”背后的底层逻辑,她甚至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创造出比“指南针”更强大、更匪夷所思的东西。一百个“指南针”,一千个“指南针”,其价值,也远远无法与一个能够持续为组织提供颠覆性创新、指引战略方向的苏韵本人相提并论。
那么,对于图鉴组织而言,最符合逻辑、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是什么?
答案几乎是瞬间就浮现在叶络的脑海中,冰冷而清晰。
他们完全可以,像对待那些他们从全国各地筛选、绑架来的、拥有特殊“契合度”的可怜少年一样,将他的母亲囚禁起来。为她建造一座全世界最顶尖、防卫最森严、如同神明居所的实验室,给她提供无尽的研究资源,满足她除自由外的一切需求。然后,用尽一切威逼利诱的手段——用他的生命安全去威胁,用无限的学术资源和触及世界真相的权力去诱惑——逼迫她,或者说“引导”她,心甘情愿或是不情愿地,为图鉴组织服务。
让她的智慧,化为组织攀登权力顶峰的最坚固的阶梯。
让她的大脑,成为驱动组织这台邪恶战争机器永不停歇的核心引擎。
这,才是一个以利益为最高导向的冷酷组织,最应该,也最必然会做出的选择。他们会小心翼翼地,将这只会下金蛋的“金鹅”养起来,让它不停地为自己产出财富与力量,而不是在饥饿的第一天,就愚蠢地剖开它的肚子,去取那枚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独一无二的金蛋。
但是,他们没有。
事实,如同一块冰冷的墓碑,冷酷地摆在眼前。他们选择了最直接、最粗暴、也最决绝的手段——灭口。
行动干脆利落,不留任何活口。从事后伪造的“交通意外”现场来看,对方甚至不惜冒着在剧烈撞击和爆炸中,意外损毁那些他们梦寐以求的珍贵研究资料和灵魂遗蜕的巨大风险,也要将苏韵,这个活生生的、代表着无尽智慧与无限可能的“宝库”,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在物理意义上,完全抹除掉。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形的、烧得通红的钢针,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扎进了叶络的思绪深处。
除非……
除非,图鉴组织真正惧怕的,远不止是苏韵的反抗,或者她的不合作。对于他们那种邪恶的组织而言,任何不合作的个体,都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撬开他的嘴,摧毁他的意志。酷刑、药物、精神操控……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除非,他们真正惧怕的,是苏韵这个“人”本身的存在!
是她所掌握的,并且正在不断深入探索的那些……“知识”!
一个可怕的、但逻辑上却无比合理的推论,如同从深渊中破土而出的黑色藤蔓,带着死亡的气息,迅速缠绕住了叶络的整个思维。
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在瞬间收缩。视线重新落回到屏幕上,母亲笔记中那些关于“世界规则完整性”、“古神屏障损耗率”、“本源法则修复路径”的论述,此刻在他眼中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含义。
苏韵的研究方向,其最终目的,是如何去“诊断”这个世界的“病症”,是如何去“修复”和“守护”那些因古神陨落而变得破碎、混乱的世界规则。她像一位技艺精湛到足以挑战死神的医生,正试图为这个千疮百孔、正在走向衰亡的世界,缝合上最致命的伤口。
而图鉴组织的核心目标,恰恰相反。
他们是如何去“收集”、去“提炼”、去“利用”这些世界规则的碎片——也就是灵魂遗蜕。并最终,以这些世界的“病灶”为砖石,以无数无辜者的执念为黏合剂,妄图搭建起一座通往权力巅峰、属于他们自己的“人造神明”的巴别塔!
这两者之间,从根本的、最底层的逻辑上,就是背道而驰!是水火不容!是光与暗的绝对对立!
苏韵,是在试图“治病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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